说起来李崇德也不是什么好鸟。李义府没上位之前,李崇德的眼中压根就没有这个人。可等李义府一朝飞黄腾达后,李崇德就变脸了。
    大唐重出身门第。你出身越高,别人就会越高看你一眼。连皇室都要攀附一番,何况李义府。
    李义府飞黄腾达后,就攀附了赵郡李氏。赵郡李氏一些子弟和他称兄道弟,李崇德更是把他列入了李氏的族谱,从此二人几乎是基友般的亲热。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李义府嘚瑟时,被皇帝一巴掌打落尘埃,贬官普州。李崇德一看……我去,李猫完蛋了,我不赶紧撇清重新站队还等什么?于是他就把李义府在族谱里的名字用浓墨抹去。
    李义府不是我赵郡李氏的人了,望大伙儿周知啊!
    可谁曾想李义府马上就杀了个回马枪,李崇德把肠子都悔青了。
    那个贱狗奴!
    李义府的眼中多了刻骨的仇恨,一闪即逝。
    “陛下,杨德利污蔑臣,请陛下为臣做主。”
    杨德利冷笑道:“李相公攀附赵郡李氏,自觉出身便高了一截,这不过是和李崇德互相利用罢了。李崇德见你被赶出长安,便把你逐出了李氏门墙。可你却也不是省油的灯,随即网罗罪名,把李崇德无辜下狱……”
    他厉喝道:“敢问李相公,李崇德何罪?”
    李义府冷笑,“他自然是罪有应得!”
    杨德利拱手,冲着皇帝说道:“敢问李相,若是重审如何?陛下,臣请动用刑部与大理寺共同重审此案!”
    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出手,你李义府可能一手遮天?
    杨德利的眸子里全是愤怒!
    多可爱的兜兜,你李义府竟然敢下此毒手,贱狗奴!
    这个杨德利竟然这般犀利,直批皇帝的龙鳞……李勣看了皇帝一眼,发现李治的眼中竟然多了怒火,心中不禁一凛,担心杨德利触怒了皇帝。
    李义府正在得意时,皇帝用他清除了长孙无忌一伙,若是再无用处,多半就会被冷处理。可帝王需要一条狗来撕咬政治对手,那些世家门阀也需要一条凶猛的狗来威慑,这便是皇帝一直容忍李义府的缘故。
    为了这条狗,皇帝舍弃杨德利不是问题,轻描淡写就能把杨德利驱逐出长安城,随后他将会被淹没在无尽的宦海中。
    “杨德利!”
    朕这是太宽容了吗?以至于一个御史都敢来忤逆朕……李治眸色冰冷。
    “陛下!”
    杨德利双眸炯炯,竟然丝毫不惧。
    好一个铁骨铮铮的御史!
    除去李义府之外,宰相们不禁暗赞不已。
    老贾家两兄弟果然都厉害。
    李治冷冷的道:“退下!”
    这是给杨德利一次机会,再不退……那便不用退了。
    再不退就要滚了……许敬宗干咳一声,“杨德利,还不赶紧退下?”
    老夫都觉着你膨胀了,何况陛下,赶紧滚蛋!
    等下衙后和小贾说说,让他给你上上课。
    杨德利深吸一口气,愤怒的道:“敢问陛下,李义府何重,唐律何轻?”
    众人不禁叹息。
    律法……那不是上位者玩弄的东西吗?
    律法只是用于束缚普通百姓的东西,你在朝堂上谈律法,至为可笑。
    这分明就是个愣头青,李治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和杨德利较劲。
    杨德利眸色沉痛,“当年臣在华州时,有小吏违律,众人呵斥他,他却说上官都是如此,何苦来苛责他。有人问上官如何敢违律?小吏说上官的上官也是如此……一直到长安……一直到朝堂……依旧如此!”
    他愤怒的道:“臣读书不多,却知晓一个词,上行下效。陛下纵容李义府,李义府便会纵容他的人,他的人又会纵容下面的人。大唐的律法为何坏了?陛下!还不清醒吗?”
    李治突然一怔。
    帝王高高在上,对这些自然没什么感触,只想着对大唐,对自己是否有利。可……
    “上行下效……”
    是啊!
    皇帝可不正是纵容了李义府,李义府又纵容了那伙人……
    “臣还想到了一句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杨德利的嘴唇在哆嗦。这是直批龙鳞,堪称是打皇帝的脸,“陛下视律法为无物,大唐谁会把律法当回事?谁会把这个大唐当回事?有法不依,有规不循,这个大唐……臣看危险了!”
    李勣都为之悚然一惊。
    这个杨德利,果真是强项,果真是悍不畏死!
    李义府冷笑道:“你信口胡言,且等着陛下处置吧!”
    他知晓自己是皇帝的一条狗,非常有价值的狗。往日他犯错不少,不,是犯罪不少,可皇帝最多是告诫一番,就此放过他。
    所以,他有恃无恐!
    李治扫了他一眼,眸色微冷。
    杨德利环视众人,此刻胸口的那股子气就喷涌了出来。
    “下官从小便是在苦水里泡着长大的,穷怕了。可听长者说,大唐之前更穷,那时候百姓便如同牲畜一般,被人漠视。可下官和表弟却一步步走到了长安,走到了朝堂之上。若论对大唐的情义,谁有下官深?”
    他的嘴唇颤抖,眼中有泪花闪烁着,“下官……只希望大唐万世不易,只希望大唐盛世长存。可御史据实弹劾宰相违律,却被陛下漠视……这让下官情何以堪呐!”
    他回身跪下,“臣,请乞骸骨!”
    才二十多岁的杨德利请乞骸骨……
    这是威胁!
    李治看了去,却在杨德利的脸上看到了心如死灰。
    这个心如死灰震动了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
    臣子寄希望于朕秉公行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朕……
    “李义府!”
    李义府起身,“臣在。”
    他看了杨德利一眼,嘴角的冷笑一闪而逝。
    就凭你也想让老夫灰头土脸?
    李治冷冷的道:“李崇德之事可是如杨卿所说?”
    不对!
    皇帝竟然把称呼改了。
    李义府心中一凛,“陛下,这是……”
    李治冷冷的道:“朕给你一次机会。”
    李义府抬眸,见皇帝的神色漠然,这分明就是动了杀机。
    他双膝一软,“陛下,臣只是气不过,臣有罪,请陛下宽宥……陛下,臣忠心耿耿呐!”
    老夫果然才是忠臣……许敬宗轻蔑的说道:“贱狗奴。”
    声音很小。
    李治突然温言道:“杨卿起来。”
    杨德利从小就经常遇到危险的事儿,比如说出门时屋顶突然掉落压茅草的石头,就在他的眼前砸落下去;比如说有人扔石块,从他的头皮上掠过;村民之间斗殴,有人弄了横刀来,一刀没砍中对手,却失手差点把他砍死……
    林林总总的事儿,把杨德利吓破了胆。但渐渐的他发现一个事儿,所有人的危险竟然都没法触及他,也就只是危险罢了。
    我刀枪不入了!
    杨德利从此便有了一种蜜汁自信,觉着自己要干的事儿定然能干成。别人可敢弹劾皇帝?他敢,因为他深信危险在他的面前只是个纸老虎罢了。
    哪怕是皇帝,他也觉得对自己无害。
    这种蜜汁自信到了皇帝和宰相们的眼中便是大无畏!
    一个大无畏的御史,这不正是朝中苦苦寻求的吗?
    当年魏征便是如此,可贞观远去,本朝谁有那等大无畏?
    杨德利目光炯炯,丝毫看不到批龙鳞后的后怕。
    杨德利,浑身都是胆也!
    他走出大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突然很是快活。
    我果然是刀枪不入!
    等他到了御史台时,御史中丞桑余突然出现。
    “见过中丞。”
    众人行礼。
    桑余的眼神很凶狠,看着就和狼似的。他盯着杨德利,冷冷的道:“你进宫仗弹了?”
    杨德利点头,“是。”
    桑余突然喝骂道:“贱狗奴,进宫仗弹为何不禀告老夫?跋扈嚣张,今日老夫非得要把你赶出御史台,但凡有老夫在一日,你就休想回来!”
    杨德利要倒霉了。
    同僚们默默挪动,离他远些。
    可杨德利依旧是蜜汁自信,辩驳道:“从未有规矩说御史进宫仗弹还得要禀告御史中丞,中丞这是何意?难道是对下官不满,想公报私仇吗?”
    我去!
    杨德利这胆子,竟然直接抽了桑余一巴掌。
    同僚们再挪远了些。
    这是你自寻死路……桑余冷笑道:“今日不是你滚,便是老夫滚!”
    这话决绝到了极点。
    杨德利依旧是梗着脖子,压根不带害怕的。
    我刀枪不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很是快活的声音。
    “好消息,好消息!”
    一个小吏飞也似的跑进来,欢喜的道:“刚传来的消息,咦!杨御史也在?正好。杨御史刚进宫仗弹,当着陛下和宰相们的面弹劾陛下纵容李义府徇私枉法……”
    桑余面色一变。
    此人找死!
    同僚们却靠拢了过来。
    这么能淦的同僚,这般大无畏的同僚……这不是我等追求的目标吗?
    “李义府当朝反驳,杨御史一一批驳,说陛下纵容李义府,李义府再去纵容他人,一步步上行下效,把大唐律法视为无物……更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嘶!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批龙鳞啊!
    杨德利要倒霉了。
    桑余松了一口气。他知晓李义府的有恃无恐。杨德利这般批龙鳞便是自寻死路。
    一个御史突然喊道:“我要为杨御史喊冤!”
    另一个御史也说道:“李义府多有不法,朝中官员多有攀附,从未曾被处置过,今日杨御史大无畏……我定然要为杨御史出头!”
    “我也算一个!”
    “大唐男儿,死则死矣!”
    一张张涨红的脸上全写满了无畏二字!
    杨德利不禁红了眼眶。
    小吏傻眼了,“可……可陛下却从善如流,当朝呵斥了李义府,令其请罪,更是亲切称呼杨御史为杨卿……”
    众人愕然。
    桑余面色大变。
    皇帝会称呼重臣们为某卿,这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可一个御史却远远不够格。今日皇帝称呼杨德利为杨卿,这便是破格。
    为何破格?
    毫无疑问,是因为杨德利的弹劾击中了皇帝的心。
    皇帝变了!
    桑余突然发现自己的脸有些热。
    老夫刚才可是放了狠话,今日不是他滚就是老夫滚。
    现在杨德利当然不会滚,老夫要不要滚?
    他悄然而退。
    谁敢戳老夫的肺管子,老夫就和他不共戴天。
    “桑中丞。”
    杨德利的声音带着欢喜和不解。
    “你不是说今日不是我滚,便是你滚吗?”
    众人这才发现桑余差点就溜了。
    杨德利!
    桑余咬牙切齿的加快了脚步。
    此人竟然敢当众让老夫没脸,这个仇,老夫记下了。
    “桑中丞,你以往时常说做人要言而有信……”
    桑余最喜欢标榜自己的优秀品质,譬如说一诺千金什么的……这只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今日被杨德利这么一揭穿,顿时都成了笑谈。
    “桑中丞……桑中丞……”
    那些官吏都在偷笑。
    一个御史说道:“杨御史,下衙后我请客,一同去饮酒。”
    “同去同去!”
    众人都在看着杨德利……以往大伙儿对杨德利虽说不反感,但杨德利太抠门,也远远谈不上友好。今日齐齐欢喜,这便是一种认同。
    敢批龙鳞的御史,便是我们的偶像!
    “杨御史,哪日来家中,你我好生说说话。”
    “好。”
    杨德利也曾想过和同僚们交好,可努力许久却没用。今日一朝打破这个局限,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
    任雅相拜相了!
    “恭喜任相。”
    兵部的官吏们轮流来贺喜。
    任雅相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参知政事,也就是说,他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参与朝政。
    哪怕是久经宦途,这一刻任雅相的脸也多了红润。
    人生巅峰了!
    “恭喜任相!”
    贾平安觉得老任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封相之后,政治地位截然不同,话语权也截然不同。任雅相原先是武将,武将封相,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儿。除去一个李勣之外,程知节等人只能干瞪眼。
    老任往日里不吭不哈的,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叫啊!
    任雅相拱拱手,含笑道:“老夫进了朝堂,此后责任重大,自然不敢懈怠。你等在兵部要好生做事。”
    吴奎急忙应了。
    有一个超品的上官,对他来说太难受了。原先还能有商有量的,从今日起,任雅相一句话就能让他低头。
    老夫太难了。
    闹哄哄的气氛延续了半个时辰,随后各自散去。
    任雅相笑眯眯的进了值房,叹息一声,“老夫开始还担心有人起哄,可刚才所见,秩序井然啊!可见我兵部的官吏都是知晓分寸的。”
    拜相后得夹起尾巴一段时日,免得别人说你任雅相不稳重。
    任雅相很满意,刚坐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嚷道:“任相该请客了。”
    呵呵!
    贾平安笑了笑。
    任雅相莞尔,“这些人呐!”
    所谓的上官请客实际上并无卵用,不论你在席间如何拍彩虹屁,如何如孔雀开屏般的展示自己的长处,最终不过是一场空。
    贾平安和他说了一会儿,照例说是要去修书。
    任雅相看着他那正气凛然的模样,一肚子的话突然就没法说出口了。
    “去吧。”
    吴奎不禁暗自咂舌,心想任雅相都封相了,你贾平安竟然还是这个尿性,真不怕他翻脸?
    贾平安是真的不怕任雅相翻脸……他才多大?这时候再进一步就是尚书,这不现实,也不科学。
    甘罗十二拜相,这事儿有特殊的历史背景,也有特殊的人物背景,并不单纯。在大唐若是三十岁之前拜相,那就是标新立异,就是哗众取宠。
    高祖皇帝在时简拔了不少官员,先帝时少了许多……这是大唐刚建立,官僚体系还不成熟。
    时至今日,大唐的官僚体系能自我孵化培育出一个个重臣,皇帝需要的只是选择。三十岁之前还是老老实实的潇洒吧。
    贾平安刚起身,外面来了个小吏,眉飞色舞的道:“任相,李义府当朝请罪了。”
    任雅相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那不是皇帝圈养的恶犬吗?怎地当朝请罪。
    小吏看了贾平安一眼,“今日朝中有御史弹劾陛下……”
    表兄!
    贾平安猛地想到了昨日表兄的话,不禁炸了。
    “好大的胆子!”
    任雅相微微点头。
    “他弹劾陛下纵容李义府行不法事,再这般下去,大唐的律法将沦为笑谈。所谓上行下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任雅相微微变色,只觉得脸上有些发汗的舒坦。
    既然圈养了恶犬,就得时常让恶犬去撕咬,否则时日长了,恶犬就失去了凶性。
    “陛下悚然而惊,当堂喝问李义府,李义府还敢狡辩,被陛下大声呵斥,随即就跪下请罪……大快人心呐!”
    “竟然如此有胆色,老夫不禁也想见见这位御史,与他举杯痛饮。”吴奎赞不绝口。
    “老夫多年为官,这般有强项的只见过魏征一人,时隔多年,再度得闻,老夫不胜欢喜。有了这等御史,才能约束帝王……可喜可贺。”
    任雅相颇为欢喜,问道:“是哪位御史?”
    小吏又看了贾平安一眼,“是杨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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