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散去头一天,湖潮阁里的少年又是拖起疲惫身子,去往凌字楼学拳,几日苦练下来,云仲却是发觉这门内家拳的妙处,同样是走气,但此门内家拳中所蕴气机,却是大多依附筋骨,与寻常修行法门迥异,最重锤炼筋骨皮肉,算是一门近似修行法门,又非修行法门的古怪手段,却是相当适宜云仲修行。

    经脉尽毁,秋湖修补不过三成有余,按说寻常行气法门已不可取,可这门凌滕器自行汇百家之长所创的内家拳,少年修行时竟很是有些裨益,且进境愈快,那内家拳当中气机已是由贫瘠丹田,由骨至筋,再由血入皮,仅仅几日之间打竹,双拳尖处已是结成些老茧,硬如生铁,如今再打竹林,已是比起初时节省去许多力道。

    凌滕器早已是立身竹海当中等候,见是少年来此,并无太多动作,只是微微点头,令云仲打两拳瞧瞧,后者心思通透,递拳打断眼前足有两拳粗细的老竹,并不费力。

    “有点意思,”老者咧嘴,不过瞧见少年促狭神情,又是连忙收敛面皮神情,咳嗽两声道来,“不过比起我那徒儿,你小子这点手段,尚不足未满十岁的小童,老夫那徒儿垂髫时节便能以拳劲开碑裂石,打断两棵竹木,有甚好炫耀的?”

    云仲却是并无丁点恼意,任谁人都能瞧出老者嘴硬,方才欣喜之色,分明是难以压制得当,便是抱拳行礼,好歹奉承道,“那是自然,您老教得好,就算是泥塑凡胎,也能化尽当中腐朽气,转而登堂入室,得见天地高远。”

    但凡是凌字楼周遭几十里的商贾住户,都晓得掌柜老者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尤其阿谀奉承,即便是手段言辞再拙劣,老者也是安然受用,不少住户商贾都是凭此占去不少便宜,而凌滕器却是并不在意。眼下少年这番话一出,老者面皮略微僵了两僵,过后便是耐不住笑意,“无事不愿拍马屁,云小子要有话说,直说便是,溜须拍马,老夫可是向来不受用。”

    话虽如此,老者却是相当不厚道,将身子侧过,使右耳对准眼前少年,意味不言而喻。

    云仲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夸过近一盏茶功夫,这才堪堪止住话头,再瞧那老者,已是险些将下颏抬到额头处,不消细想便知是极为受用,老脸上头尽是笑意,引得少年一阵皱眉。

    打过六十余合拳,老者又是教过云仲一门掌法,并不高明,但长在拳掌相合的时节,招式圆润自如,收放极合心意,见少年打得已有三五分神似,老者才迈步走到一旁藤椅处自行落座,瞅着仍有些气喘的少年笑骂两声,“依你这嘴硬的性情,向来不愿说软和话,更甭提奉承老夫两句,我猜你小子也是有事相求,不妨直言,何苦耍心眼为难自个儿。”

    “平白无故受了一门内家拳手段,本就应该说些好听的,起码令前辈顺心,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云仲却是收起原本蔫坏神情,转为正色开口。

    按说师门与眼前老者,并无交情,更何况老者所传的这内家拳,走南闯北偷师学拳,采百家长处,且凭此险些闯入五境,已能称之为终生衣钵所得,却是就如此轻易授与自个儿,即便云仲再不擅讨人心欢,亦是知晓这份横空大礼,分量何尝比不过山岳。

    老者怔怔,倒是当真不曾想到少年如此正色开口,原本还当不过是有所求,眼下听闻这话,却是心头略微一动。

    修行一途,其实知恩图报者最少,即便是恭恭敬敬叩头拜过师父,亦未必诚心,终日奉承,不过只是图多学两手,得些好处。日后倘若是羽翼渐丰,世上也向来不乏弑师夺造化这等事,但天下人向来没记性,更不晓得修行一途当中的种种隐事,即便是叛师弑师过后,再凭神通能耐建两回功业,行两次善举,便足矣记入俗世典籍史册当中,没准还要立起两尊金身,咏行颂德。

    而少年这等向来不愿说几句好话,除却插科打诨斗嘴损人之外便颇有些沉闷的性子,眼下突然说起两句好话,老者竟是觉得比以往所听奉承,要更为舒坦许多。

    “有甚所求,云小子说说,老夫也算你半个师父,虽说如今能耐低微,但岂能坐视不管。”凌滕器努嘴,令少年落座搭话,而后自顾捧起茶汤,吹去上头浮叶,平淡开口。

    云仲也不推辞,安然落座,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问询。

    “前辈可晓得,京城庞家?”

    “你是问颐章朝中,当年曾足足占据数位一品武官位置的庞家?”凌滕器下意识脱口而出,旋即蹙眉不止,抬眼看向少年,“庞家按说已是不存支脉,当初奇策府那群心眼狠毒的文人,以拥兵自重,僭越皇威的由头将庞家上下接近铲除了个干净,就算是庞家偏脉,亦是被充军到极西十万山外的苦寒之地,恐怕再无一人能重现世上,按说你本不该知晓此事才对,为何问起?”

    “有位与师门相熟的前辈高人上门,令我探查庞家旧事,大抵那处酒馆当中的小二,便是庞家遗脉,但总归不能直截找上门去,而是先要与您问询一声,再做决断。”云仲瞧得老者眉头皱起,当即便是晓得此事之中蹊跷甚众,亦不急切,而是替凌滕器添过一杯茶水,再缓缓开口。

    “人家替南公山守了许久的山门,且多半要将一身本事传与温姑娘,如此一份大礼,如今上门委托,实在不好推辞,权当是我替南公山偿还些许人情,总之赋闲也是赋闲,不如找寻些事做,耽搁不了打拳。”

    少年如实道来,老者当然能听出其中意味,摸摸鼻头,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庞家失势时,近乎整座皇城徽溪,无人能想到以往盘踞朝中武官一列多年的庞家,竟是只耗月余,便已是树倒猢狲散,数百口枭首示众,余下家丁丫鬟乃至门客近友,足足千数,尽数发配十万山外,多年过去音讯全无,怕已是凶多吉少,而恰好正值权帝身子抱恙,无人知晓抄家令究竟是何人颁布,只晓得一月之间,京城再无庞姓。

    就连凌滕器这等曾经圣上近前贴身护卫,都是不曾打听着丁点风声,连同那时节才出茅庐不久的徒儿,竟也是对此事知之甚少。

    凡藏匿极深之事,京城中人都晓得不该多问,只得当做向来不知,事不关己,况且庞家或有或无,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这些年来便是无人提及,唯有老迈之人偶尔间神智清醒,同子嗣后辈提起一两句,却也是狐疑得紧。

    坑窟无风,落石无声,不消自行迈入,便已能大概知晓其深浅。

    “其实方才老夫已是告知你此事蹊跷所在,只不过想要凭你一己之力,要查个分明,同老夫临死前迈入五境,难度相当。”凌滕器收归思绪,眉头微紧,“当年此事,多半便是奇策府出谋划策,颐章文官当中权势最大者,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整一座奇策府,其中有精通文韬武略者,有能掐会算熟知奇门遁甲术法者,替圣上分忧解劳,而奇策府府主,便是颐章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想要由奇策府下手查明当年旧事,我看悬。”

    云仲闻言亦是许久不语,沉思许久。

    奇策府名头,可谓足矣震动颐章,由当初天下纷争乱战时节,不问出身,选取统共四十九人,通晓天象布阵,设伏破局,颐章能于乱世之中稳住跟脚,且少有败阵,除却士卒周身所披重甲之外,尚有奇策府屡出奇谋,将战局生生扳到颐章一方。

    如此大的来头,即便是解泊鱼帮势力前去彻查此事,恐怕到头来亦是惹火上身。

    “小子,其实何苦非要占据先机,”凌滕器抖去浑身春露,脖颈冷凉惹得自个儿激灵一回,而后却是略带笑意出言,“当初老夫尚在宫中时候,听闻过一桩趣事,说是曾有守库之人监守自盗,时常要偷些银钱与值钱物件,填补家用,朝中人便出了个阴损主意,将那铜钱上头抹上些干透盐粉,待到第二日时捉来些蚁虫,再命几位守库之人手沾清水,蚁虫喜咸,聚集到谁人手上,自然就能查个分明,且近乎从无错判。”

    “前辈是说引蛇出洞,后手落子?”云仲挑眉。

    “老子是说用不着操那份闲心,既然你小子都知晓那酒馆里头有庞家遗脉,旁人就不晓得了?多添几分心眼瞧瞧风吹草动,不比你动这等无味的脑筋强,既难以查到奇策府门上,那为何不坐等当年幕后之人出手,斩草断根,再逮个现形?”

    “天时地利人和,你小子都占不着多少,起码占个同在暗处,藏匿更深。”

    老者挤挤两眼,狡黠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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