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气氛瞬间凝结。

    就连李治,神色也微变了一下。

    “按常理推断,皇后没有理由伤害安定公主,更不可能亲身犯险,而你,苏副帅,我听说你已经有数次落入长安狱中,又逃狱的经历。

    我不知你今天是如何站在这里的,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可不告人之事?

    你说安定公主是被人诅咒,但依我看,反倒是送公主铜镜的你更有嫌疑。”

    长孙无忌不紧不的说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所说内容,可谓字字诛心。

    “苏大为,你如何能自证清白?还是委屈你再入长安狱中,等候大理寺发落?”

    “国公……”

    苏大为在长孙无忌的目光下,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给咬住了。

    这种滋味,难以用任何笔墨去形容。

    若强要去说,是一种被天敌盯住的恐怖。

    苏大为大脑急转,目光在李治脸上扫过,重新落到长孙无忌身上。

    “国公,我有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哦?”

    “这块铜镜是太史令李淳风送我的,他说铜镜有辟邪之能。”

    苏大为目视长孙无忌,平静道:“是真是假,召太史令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没等他反应,李治急道:“传太史令。”

    “传太史令!”

    午时正。

    褚遂良赶入宫的时候,恰好听到远处鼓楼的报时声。

    咚咚咚~

    “敦奘,言万物皆茂壮,猗那其枝,故曰敦牂。”

    褚遂良抬袖擦了擦因为焦急赶路而渗出的汗水,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场看不见战争,已经在宫中爆发了。

    一个是他多年的老伙伴,赵国公长孙无忌。

    另一个,却是太宗之子,当今天子李治。

    太宗昔日留下长孙无忌与自己做李治顾命大臣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收起心中的感概,跟着内侍加快脚步。

    迈入甘露殿时,一眼看出,殿内气象森严。

    许多宿卫守住殿门,宫女和内侍也都在殿外候着,显然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且私密。

    褚遂良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抬步跨入主殿。

    正午,日光大炽。

    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寝宫。

    在宽敞的殿中,天子李治端坐在主位上。

    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稍下的位置。

    苏大为,则站在一旁。

    凭他的身份,没资格在长孙无忌面前坐。

    不过他站立的位置,却比长孙无忌离李治更近。

    褚遂良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迈步走入,向着李治行礼道:“臣,褚遂良,参见陛下。”

    “右仆射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又扬声道:“来人,给右仆射看坐。”

    从殿中阴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弱的内侍。

    他不出来的时候,根本无人知道那里还有个人。

    此人脚步轻盈,面白如纸,一闪身给褚遂良拿了张胡凳,随即又如幽灵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下。

    褚遂良心下了然,这必然是宫中传说中保护陛下的影子。

    据说从前朝传下来,就有这么一支内侍,他们精修各种技艺,忠于天子。

    褚遂良轻轻将这些杂念压下,目光投向长孙无忌。

    这个政治上伙伴,当年一起创业的生死之交,此时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国公……”

    褚遂良刚开口,只听一名内侍在殿外扬声道:“回禀陛下,太史令今晨出门未归,无人知晓去了何处……”

    内侍声音刚落。

    唰!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各目光意味不同,但都同样凌厉。

    苏大为顿觉肩头无比沉重,压力山大。

    “国公,既然一时无法找到太史令,那这件案子,以朕看,不如先压后,我欲将此案交予苏大为来办……”

    “不可!”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几乎同时喊出来。

    “苏大为本身都无法洗脱嫌疑,怎可令他查此案?”

    “陛下,区区一个不良副帅,焉能越过职权,来查内廷之案,以我之计,此案交予赵国公,极为妥贴。”

    苏大为看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中只觉得无比荒谬。

    两个历史名人,大唐凌烟阁的功臣,此刻居然目地一致,都想打压自己!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长孙无忌心里对自己的嫉恨,只怕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就算自己跟他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站在武媚娘身边,站在李治这边,欲对“王皇后不利”,这本身就犯了长孙无忌的忌讳。

    就算昔日宗室里的吴王李恪,得罪了长孙无忌都无法幸免。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哪还有什么退路。

    不能退。

    那就只能进。

    查“皇后诅咒安定公主”之案,自己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不争取,就是等于把刀柄交到长孙无忌手上。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却是苏大为瞬息间想明白的事。

    眼看李治面现为难之色,似乎架不住两位顾命大臣带来的压力,有所动摇。

    苏大为抢先抱拳道:“陛下,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臣虽为一小小不良帅,但自永徽元年以来,曾先后破‘兰池宫案’、‘高句丽间谍案’、‘上元夜劫童案’,及……”

    说得太快,差点说瓢了嘴。

    他赶紧把“房遗爱谋反案”收住。

    改口道:“及五月太极宫山洪之事,臣与薛礼拚死救驾,所以无论办案能力,还是对陛下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没等长孙无忌发难,苏大为扭头向他道:“赵国公所虑者,无非是怕我有嫌疑,处事不公。

    但此案涉及皇后和安定公主,事关重大,岂是我苏大为一人可查?

    必然引入大理寺、宗正寺协同查案,所以国公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不信苏某,国公也可派人共查此案。”

    这话说出来,李治忍不住击节赞道:“苏帅所说甚合朕意,赵国公,右仆射,二位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右手轻抚长须,一时没说话。

    褚遂良则是暗中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道:此子,见识不凡。

    苏大为方才所说,入情入理,这让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

    褚遂良心下也觉得苏大为所说之法,可行。

    但,似他和长孙无忌这种政坛老手,一件事,又岂会简单看是否合理,是否可行?

    立场,比情理更重要。

    他既然与长孙无忌是盟友,是伙伴,就必须站在长孙无忌,站在关陇贵族的角度来解读这件事,来解决这件事。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苏帅所说,似有几分道理,但,此次事关重大,涉及陛下子嗣及皇后,老臣且不说如果让大理寺、宗正寺一起查此案,会不会令此事宣扬出去,会不会让有心之人效仿;如按苏帅所说,其中协调各部,各环节,程序繁琐,浩时绵长。”

    停了一停,褚遂良淡淡道:“就算不考虑时间问题,难道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让真正阴谋暗害安定公主之人,趁机逃脱,逍遥法外吗?”

    说到这里,褚遂良从胡凳上吃力的站起身,向着李治拱手道:“是以臣认为,苏大为所提,根本无须再议。”

    长孙无忌轻拈胡须,眼中光芒一闪。

    也跟着站起身,向李治道:“陛下,若按苏大为所说,放跑了真正的凶手,此责任究竟谁来担负?以臣之见,当今之计,莫若立刻起用一员能吏,速速侦办此案。

    至于苏大为,臣还是那句话,此人自身都有嫌疑,理应避嫌。”

    长孙无忌一番话,配合着他抑扬顿错,锵铿语调,予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

    两位顾命之臣,同时皆说苏大为不可。

    哪怕是李治,一时也无法反驳。

    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苏大为自己更是额头冒汗。

    这两个死老鬼,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是要把老子置于死地!

    既然皇后不可能动,不用苏大为的脑袋承担诅咒安定公主的罪名。

    还有哪个更好甩锅的对象?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抱拳上前道:“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我……”

    “妖言惑主,住口!”

    长孙无忌冷冷一甩袖。

    褚遂良也目视向他,沉声道:“苏大为,你本身自有嫌疑,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两人话里挟枪带棒,要将苏大为逼出甘露殿。

    就在此时,外面只听内侍传声:“陛下,太史令到。”

    啪!

    李治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喜出望外的道:“好。”

    说着又转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位爱卿,既然一直坚称苏大为有嫌疑,此时太史令到了,我们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话音落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暗中交换一下眼神。

    大殿外,传来李淳风朗朗声音:“臣,太史令李淳风,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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