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雾迸溅,有些溅到石上,令苔痕越发显绿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说了一声。

    房遗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说话者看去。

    大唐司徒,荆王李元景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杯,意甚潇洒,向他举杯邀道:“遗爱,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摆着一张胡床,几个胡凳。

    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有美酒与美人做陪。

    “今天难得休沐,邀你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还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说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房遗爱还没开口,坐上另一人抚掌大笑道:“荆王不必理会,他打小就是这样。”

    “哦?”李元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遗爱这种出神的样子。

    过去房遗爱给他的感觉是一个武夫,心思单纯,倒也不至于木讷。

    而且,李元景无法忘记,昔年太宗在时,房遗爱持马槊立于千军万马中的模样。

    老将们都已经老了,似房遗爱这样正当壮年的将军,日后必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建立赫赫军功。

    正在出神之际,听得房遗爱终于开口道:“年幼时,父亲因为公务繁忙无遐顾及我,那时无聊,我就会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们都当我在发呆,其实不是。”

    他抬头,冲李元景笑道:“其实我是等下雨,我发现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蚂蚁出来。

    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记了烦恼。”

    “别那么多废话,快过来喝酒。”

    刚才同李元景说话的柴绍用一根长著敲击着杯口,发出叮铛响声:“难得今日大家有兴致,快来快来。”

    等房遗爱过来,他一边倒酒一边喊:“遗爱,你刚才发愣的样子好失礼,这酒,该你敬荆王。”

    “哎。”

    “敬你。”

    席间,一名穿着宫装,贵气袭人的女子,轻伸柔荑,用修长的兰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现在你是皇帝,该我敬你的。”

    “高阳。”李治苦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阳公主面色一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轻咬银牙道:“我想要把房遗直的爵位转给遗爱,你许是不许?”

    “高阳!”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悦:“传嫡,传长不传幼,此乃定制,岂可轻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高阳公主起身,脸色难看道:“父皇在时,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现在你当皇帝了,我以为你真把我当妹妹,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天家无小事,我这先例一开,日后如何自处?将来……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给你网开一面,那我自己又该如何?”

    “这……”

    高阳微微一窒,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见她如此,李治心里又微微一软。

    “哥答应你,以后只要遗爱立功,一定会重重提拔,保证……”

    “哼,我才不信你,你们,你们都骗我!你和父皇一样,都骗我!”

    高阳一跺脚,任李治呼喊,头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宫。

    “这……”

    李治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伸手揉着额角,感觉头疼,真的很头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当的。

    无数人情,**,权力,关系,交织其中。

    无数利害,因果,权衡,取舍,融为一体。

    他最近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按在李治的太阳穴上,帮他温柔的揉动着,缓解头痛。

    “媚娘。”

    李治头也不回,伸手按住那只帮自己减轻痛苦的手,微微叹息道:“高阳如此不懂事,你说,我如何帮她才好?”

    说着,有些失望的摇头:“况且房遗爱这件事……”

    “陛下不必烦恼,反事都有因果注定,我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对了,刚才高阳说我跟父皇一样,你说……我跟父皇真的一样吗?”

    “父皇曾说:恪果类我。”

    李恪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说,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壮的武士,眼若铜铃,颔下黑须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对吴王的提问,他沉默着,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恪苦涩笑道:“那是骗长孙无忌的,也是骗我的,立谁都可能,就是不会立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前朝杨氏的血。”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权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复活。”

    “吴王!”

    武士站起身,沉声道:“您醉了。”

    “我醉了吗?”

    李恪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手里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颇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啊,无论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为身上的铬印,永远都不会被人真正认可。”

    武士沉默。

    李恪摇晃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事,你可以想想。”

    “万彻告辞。”

    武士退后两步,向他抱拳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两旁传来侍卫的声音:“要不要……”

    李恪摇摇头,伸手制止。

    他的双眼清亮,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凝视着薛万彻远去的背影,良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遗则这个白痴,简直误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见我。”

    “是。”

    府里下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收拾好。

    房门关上时,光明一点点被封印,无尽的阴暗浮现,仿佛他心里的**与恶念同时被惊醒。

    “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却不被认可?”

    “我一定是疯了,竟想证明给死去的那个人看,告诉他,其实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哗啦~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后是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良久,等这喘息声平复,李恪扶着桌子站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为今之计,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开,免得被长孙无忌给算计进去,还有多手齐下,或许……”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和的声音:“王皇后派人来了。”

    一名宫女迈着略显急促的莲步,走过长廊,跨过宫殿,一直走入皇后寝宫。

    她在宫门前站住,通报之后,过了片刻,殿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殿门被拉开。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小跑着进去。

    不用多看,仅凭着记忆,无比熟悉的来到自己主子身边。

    宫女裣衽为礼道:“皇后。”

    “过来。”

    “是。”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挡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边,轻声耳语。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来微微眯着眼睛。

    在宫女细软的话语中,在屋角博山炉喷出的香雾中,半梦半醒,似乎随时可能睡着。

    但就在宫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张开。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真这么说?”

    “是,那人说,只要皇后帮他多美言几句,他会全力支持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

    “说李忠生母刘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当由皇后抚养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来,他将会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长孙大人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挠,现在既然连吴……他出愿意助阵,那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说着,她站起身,虽然努力想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忠儿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刘氏那个贱婢不敢杵逆我,至于萧淑妃那边,有武媚娘去对付……”

    提到萧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从武媚娘入宫后,没错,萧淑妃的气焰被大大打压了。

    一向独宠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晚宿萧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没得意几天,很快就发现,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治不去找萧淑妃是不假,可也没来找自己,更没找其她嫔妃,而是独宠武媚娘一人。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萧淑妃身后,还是有名门望族江南萧氏做支撑。

    而这武媚,不过是关陇中新兴的贵族,而且听说也不甚受家里待见。

    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小了许多。

    不过,当听说武媚生了个儿子时,王皇后心里终于失衡了。

    凭什么,

    一个太宗时的才人,

    刚入宫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还给陛下生了儿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陛下从不来看自己,这肚皮,能有动静才怪了!

    “是你们,你们逼我的,你们都在逼我。”

    王皇后双手死死绞在胸前,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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