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初雪持续的时间尤其长久,少有地一下就是几天。

    雪一停,饶是这大殿里铺有火龙,依旧挡不住瑟瑟凉意。安太妃才出了内室温汤的几息功夫,便觉有寒气直往后脊骨里渗,令她颤了颤又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

    她端着汤碗回了内室,跪坐在脚踏,唤了半睡半醒的太后。

    “姐姐,喝补汤了。”御医有言,太后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了。但荣安总还怀揣了一丝希望,万一有奇迹呢?

    见太后浑浊的眼珠子渐渐清明起来,安太妃笑到:“外边下了雪,正是白茫茫的一片,好看极了。姐姐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陪姐姐一道看那白雪红梅去!”

    太后的唇角慢慢上扬。

    可那眼珠子一转后,太后却是一把抓住了太妃拿汤匙的手,任由汤汁洒在了衣襟。

    “好妹妹,是不是我要去哪儿,你都陪我去?”太后并未自称哀家。

    “自然是的,所以姐姐要快些……”

    “太好了。”太后打断。“那么妹妹,便陪我一道走黄泉吧!”太后勾起的那笑顿时张扬,带了丝瘆人的冷意,那张脸,竟是如此陌生。

    安太妃一惊,身子一晃,差点坐倒在地,把住了床沿才稳住身子。

    “姐姐说什么呢!姐姐是千岁凤体,千万别提那不吉利……”

    安太妃话未说完便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瞧,不知何时,皇帝已经站在了后边。

    “儿子,给母后,母妃请安!”

    皇帝下跪磕头。

    安太妃的注意力却全在皇帝身后的心腹小李子手里银盘,有一酒壶。

    酒壶……赐酒?

    太后病重,沾不了酒。那么这酒,只能是给自己的!

    毒……酒?虽不这么认为,可荣安却忍不住这般想。

    可在见皇帝对自己也磕起了头后,安太妃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她到这一刻才确认,刚刚太后让她陪上黄泉之言是真,而皇帝与太后,也早就达成了共识。

    换句话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和自己的亲姐姐,打算送自己上路?

    呵,否则呢!

    这孩子出生不久便抱养在了姐姐身边,从小到大都没对自己磕过头,此刻这三个重重的响头是为何故?

    是在断恩啊!

    果然,皇帝在起身后,便亲自接过了酒壶,随后斟上一杯,递到了荣安跟前。

    荣安摇头,她不想死。

    可酒盅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停下。

    “母妃,您不是口口声声为了母后,为了儿子,您什么都愿意吗?您喝下去,就能追随母后了。您喝下去,儿子便能顺利亲政了。您怎能不喝?”

    这是人话吗?

    荣安依旧不可置信。要她死的,是她掏心挖肺对待的亲姐姐,和亲儿子啊!

    可皇帝却不知是耗尽了耐心还是心虚于继续面对,一挥手后,便有几个內侍上来制住了荣安。

    酒杯到了小李子手中,酒水被灌进了荣安之口。

    烈酒入喉,荣安却只尝出了苦涩。

    君要娘死,不死也得死。

    “为何?为何?”荣安泪流满面地质问,可皇帝已消失在了门后。她不是问缘故,而是问他为何此般绝情,此般冷漠,此般毫不犹豫?

    “为何?”荣安看向床上一脸满足的太后。“你又为何?”

    对于太后,荣安问的也不是缘故。她们姐妹朝夕相处快二十年,此刻姐姐病重将去,她心痛多日,她甚至是愿意追随姐姐去的。可她不明,她为何此般残忍,赐死便赐死吧,偏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送来了这杯毒酒,偏让儿子亲手送自己离开?

    “念你痴傻了这么些年,锦绣,代哀家……完完整整,告诉她。”荣华示意了贴身女官锦绣,眼里最后一丝怜悯也被鄙夷取代。

    “三十三年前,降生在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并不是太后娘娘,而是太妃您……”锦绣上前,不见卑躬。

    “什么?”荣安没听懂。

    “您还不明白吗?星云大师掐算出的凤格之体是将军府的长女。所以为了得到长女之衔,你的出生时辰与我们主子调换了。所以事实你才是将军府长女!真正拥有凤格八字和气运的人,是你!”

    “怎……怎么可能?”荣安跌坐在地。

    锦绣见荣安面色已经开始发青,知她最多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便再不停顿一口气道来:

    “夫人当年什么家世?廖阁老的孙女,翰林廖学士的嫡女,一手小篆连书画大家都要赞上几句。满京城的名流闺秀中,夫人至少也排在前十位。

    可夫人却下嫁了。当年镇国将军名号虽响亮,新袭了将军衔的老爷也算年轻有为,可到底也是不懂风情的大老粗,哪里配得上才华横溢的夫人?若不是生不逢时,阁老爷又突然病重,夫人是志在入宫的。

    是阁老亲点将夫人许配给了镇国将军,是阁老弥留交代说他多番掐算,确认镇国将军府荣华将现,是阁老说他去了之后,廖家再想要兴盛便只能靠镇国将军府,还说廖家女没有入宫的命,这才让夫人死了心的。

    若非如此,夫人身份在那儿,又怎会在太妃你娘与将军青梅竹马看对了眼的状况下横插一脚?夫人又何必为了在将军跟前站稳脚跟而演出个大度容人将你娘收进府中?夫人又何必忍着膈应和你那个低贱的娘姐妹相称?

    夫人刚前脚有孕,你娘便也有了。夫人本欲动手,是阁老幕僚何老先生阻止了。何老表示廖家气数持续走低,所以将军府兴起的契机一定不在夫人腹中,但指不定就在你娘肚子里。

    而自打你娘有孕后,将军府的确不一样了,准确说,是有勃勃生机显现。先是将军接连立功,再是将军府后园突现活泉眼,就连府中少被打理的果树结的果也个大汁多。夫人先前对廖老太爷的将信将疑也渐渐成了肯定。

    而后,夫人将所有精力用在了对将军府后院的把控上。将军出征,至少要半年才回,便把将军府交到了夫人手上。将军离开前给未出生的两个孩子留下了名字,荣华和荣安,男女皆可用,分别作为长幼之名。长为华,次则只需安。可见将军对长子女的期望。这一点,让夫人已是一心想要生下长子。

    眼看瓜熟蒂落,做客京城的星云大师却兴起卜卦,竟然算到了凤体将临。星云大师最终来到了镇国将军府门前,席地而坐,诵读经文相保。大师掐算出,将军府将迎来长女,此女气运过人,极有可能身带凤格。只待八字揭晓,一切便将水落石出。

    当时的星云大师名气不大,这话在不少人耳里只为疯言,但夫人听禀后却大惊。可同时下人来禀,说你娘腹痛发作了。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果然,真正的凤格转机就在你娘肚子里。

    但夫人果敢,还是想努力为腹中孩儿抢大师口中一个长女凤体的说头,当即三碗催产汤连灌下肚又招来了府医扎针催生。而坐镇府中的何老也通过对八字的推算得出结论,子时,一定要子时!子时这孩子命格贵重无比,可一旦到了丑时,便是镜花水月,只得一表象。

    夫人很努力,可到底天意在那儿,没能争得过你娘。你出生的时辰正好是子时末,而我们小姐却是晚了两刻钟,已是丑时。

    而子时的将军府夜空确实突有一小片的放明和霞光,这一点,将军府里外不少人都看见了。天有异象,祥云出世,凤体已临,星云大师所言确实。

    但夫人怎能不将这份荣耀留在自己身边?若你为凤体,夫人又该身处何处?若你为长,我们的嫡小姐颜面何存?你若成凤,受惠的将是你那下贱的亲娘,又有廖家什么事?夫人是尊,小姐是嫡,难道要被你们一妾一庶女压在下边,沦为笑话?

    所以夫人当机立断启用了她的第二计划,调换了你和我们小姐的生辰。你娘生产完确认你是健康的女儿后便昏睡过去了,哪里弄得清准确时间?夫人早有准备,自然连你娘身边人都毫无所察。

    夫人想要借机将凤体降临之事大曝出去,故意在报喜的同时派人出门请教星云大师。可门外已是空空如也,大师已经离开。可即便如此,‘将军府长女为凤体,有大师所言和天象之异为证’的言辞也已不胫而走。

    之后的事,你该明白了吧?你本该叫荣华,可你只能叫荣安。你本该是长女,可你只能是庶次女。你本该为后,执掌后宫,可你只是跟着太后陪嫁的庶妹,一辈子都以太后为尊。你本该在将军府地位不凡,但为了让世人不察有个你,你一直被送在庄子里养大……”

    荣安大口大口呼吸,嘴角有鲜血点点溢出。

    “之所以不杀你娘,一是怕打草惊蛇,引人怀疑。二是将军疼爱你那狐媚亲娘,出征前竟然让夫人保你娘平安。而夫人需要声名,也不愿让你爹怀疑便忍了下来。三是留着你娘,可以成为你的软肋,这样才更便于控制你。你和你娘倒是没让人失望,一直生活在幻境里,半点没有察觉,做了一辈子二傻子!”

    锦绣蹲下来,帮着给荣安顺气。这些话憋了三十多年,怎么也得说完才能让她死。

    “当然,不是你们笨,而是我们夫人太高明,你们身边那么多人,将军府那么多人,就连将军也一点没有疑心不是吗?你说说,我们夫人是不是下嫁屈才了?

    你是凤体身带气运,所以在你及笄后便安排你跟着小姐了。你是凤体不能便宜其他人,所以你自然要与小姐共侍一夫。

    先帝有你真凤在侧,果然事事顺利,很快便从夺嫡战中脱颖而出,登基成龙。因为你太过邪性,你的孩子怎能容你带大?龙风之子岂会是凡物?你和先帝的孩子命格贵重,十之**还是真龙,所以我们小姐略施小计,便将皇上抱养在了身边……”

    荣安大口大口往外吐血,好一个幻境,真相竟是如此!

    夫人一直对她很好,原来是需要她好好活着来利用。

    荣华对她掏心挖肺,原来是需要她的命格来支撑。

    荣华对皇帝视若己出,原来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三十多年的光景一幅幅在眼前闪过:

    因为娘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爹,所以从有记忆开始她们娘俩便在农庄过日子;

    但荣华每隔几天就到庄上看她,送她这个那个,搂着她哄着她,给她最好的东西,梳最好看的头……从儿时开始,荣华便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十四岁时,夫人花重金请到了一位大名医,两个月的诊治后,娘病愈了,她也跟着娘回了将军府。她一直怕娘在府里会受委屈,可夫人那么善良大度,渐渐夫人成了她尊敬之人;

    由于她养在乡野,笑话连连,是荣华每每护在她身前;弟弟妹妹不喜她欺负她,也是荣华每次为她出头;京中无人知道她这个将军府二姐,还是荣华带她四处走动,处处维护……荣华帮她太多,她一直全心信任并依赖荣华;

    荣华被选为太子妃,哭着闹着不愿意,拉着她不放手,是她一直陪在身边;

    荣华在她跟前说着太子的种种,让她关注上了太子;几次宴上碰到太子,也是她帮忙传话;少女心思渐渐萌芽,一表人才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太子成了她心尖的秘密;荣华发现却没有任何芥蒂,还说与其将来天各一方,不如永远不分离;

    她跟着荣华入了太子府成了侧妃,荣华对她始终没变;

    太子温润,她全心爱慕,姐姐大度,她全心相帮;姐妹齐心,不但将太子府打理地井井有条,还成为了太子上行路的绝对助力;和睦的后宅更成了太子能力的佐证和登基的优势;

    太子登基后也是一样。后宫风波不断,却从没影响她们姐妹的感情。皇上流连后宫,荣华劝诫时也没忘提醒皇上多去她那里走动;她的恩宠从来没断,她与皇上也从来和谐;

    荣华一直没有身孕,她产子后荣华每回过后都抱着孩子满眼欢喜目露羡慕,她告诉荣华,她的孩子,自然也是荣华的孩子。荣华破涕为笑;

    儿子襁褓里几次得病,荣华暗示怕是有人动了手脚,孩子不如由其带去坤宁宫抚养更安全妥帖些。那阵子荣安身体不好,力不从心,为了儿子,点了头;

    后来她几次想要回儿子,可每每看到儿子身边御医相随,奴仆成群,又看到荣华全心照看,母爱洋溢,她迟疑了一次又一次。毕竟,儿子的确跟在荣华身边更好;

    想开后,日子便越发舒心。先帝去后,一切也依旧安稳。

    她一直觉得,她的一生都很顺意快活和幸福,这几乎是完美的一生。

    哪知临死才发现,从她出生开始,直到死亡,全都活在了一个笑话里。

    何其讽刺?

    “我讨厌你,从一开始就讨厌你!”荣华虽无力地靠在床头,可她眼里流露的厌恶却那般真实强烈。“你一个庶女,凭什么压我这个嫡女一头?凭什么不到两刻钟之差,你我的命运却千差万别?还有我娘,凭什么因为你忍辱负重?你娘凭什么得爹独宠?……”

    荣安突地一凛。

    “我娘,我娘是你,是你们……”

    “对。后来为了让你心无旁骛嫁给太子,我们弄死了你娘。只有你娘死了,你才会把我视作最大的依靠跟着我。你娘早该死了,因为她死了,我娘才能从憋屈中解脱出来!”

    “畜生!”

    “其实不止你娘。还有你那个不要脸的娘家外祖,竟然与四皇子交好,暗地里搬弄是非查证你娘死因。是他们自己活腻了妄图拖廖家后腿。你外祖被夺了官位,气得暴毙,就是我们廖家栽赃的。到底是小门小户,经不起摆弄。先帝上位后,随意找了个由头就收拾了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可惜,其中缘由,你被瞒着从来不知。所以,你一直深爱的先帝对你也不那么真诚。可见,人定胜天!我的命虽不好,但我努力啊,该有的,我到底都抢到了!”

    “虞荣华,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你……”

    “我恨你!你让我这辈子都成为了一个贼!贼!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你那儿抢来偷来的!我嫉妒,我痛恨!可我不能对你做什么,我还得保护你,还得和你演戏!

    非但如此,我所有的一切都还要与你分享。我的地位我的金钱,还有我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痛多折磨?

    还有,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害怕,只恐某日被拆穿,害怕哪天得到的一切都被夺回。我身上担负了太多,我压力那么重,我这一辈子都活在殚精竭虑之中,那种焦躁你不懂。

    我活得那么难,可你却每天笑得那么开心,我更觉刺目和厌恶。我虽得到了一切,可我在快乐上还是没能赢过你!

    此刻我要死了,我凭什么还让你继续快活下去?凭什么让你们母子团聚?我怎么能留下你这个凤格你这个祸患?既然我是凤,凤格自当与我一道死去!你快活了一辈子,自然得让你死时尝够痛。也只有这样,能弥补我的遗憾,让我开怀去死。”荣华哈哈笑了起来。

    “你疯了,可皇上怎能被你利用……”

    “皇上怎么不能!皇上要亲政,文要靠我外祖父,武要靠爹和我亲弟,我的要求,他哪敢不从?”

    荣华再次笑起:“我的一辈子都在戏里,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和我男人的儿子喜欢?不,我厌恶他!你看到的是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你看到的是母慈子孝,可实际上我一直教他,做人要善于伪装才能获益最大。做人要懂得掩饰,不能让人看穿。为了利益,可以不折手段,为了上位,可以不计后果!”

    荣华身子发抖,笑出了眼泪。所以,自己得了报应。皇帝被自己教歪了。为了快速夺权亲政,皇帝竟然给自己下了毒,这才让自己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而当皇帝供认不讳时,她不知是该笑还是哭,但她还是提了一个要求:要带着荣安一起死。

    对荣华来说,她的仇报了。

    荣安死前才知真相,必定死不瞑目。皇帝弑母之罪,终将成为他的心头刺。而她留下了遗书,很快便会被人发现,皇帝不久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可皇帝迫于舆论压力,不但不会对廖家报复,还必须为了自证不是残暴昏君而加倍补偿廖家……

    反正,荣华是满足了,她含笑闭上了眼。

    而荣安身子抽搐,鲜血溢了满地。

    她的确死不瞑目。

    凭什么?

    凭什么从出生就在谎言里,一辈子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凭什么她的一生都是镜花水月,嫡母,嫡姐,丈夫,儿子,全都带着面具?

    凭什么他们对付她还不够,还要害死了她的亲人们?

    凭什么无辜的她和家人要受无妄之灾,可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却享受着荣华富贵,至高权力,各得善终?

    一切缘由皆为那“凤格”二字,一个和尚随口一言,一个所谓天象,一个泄露的天机罢了,让那么多人都疯了?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他人的念望而落此下场,害人害己。

    荣安意难平,意难平,意难平……

    意识完全涣散前,她还听到儿子在说话:

    “母后与母妃三十多年相依相伴,携手共度。如今母后仙去,母妃也不愿独活,竟然追随而去。朕虽感痛心,可也对此深情厚谊不忍有违。那便按母后母妃之意,母妃便不另造陵寝了,让她陪着母后吧……”

    荣安最后的神念也没法平静,不愿消散。

    好儿子!果然好儿子啊!他们早为自己想好了死因!

    自己死后,也被安排明白了:

    不配有陵寝,不配有安眠之地,只能得一棺材借居杀死自己的仇人脚边,当真是个好去处!好结局!

    讽刺!

    荒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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