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天黑了下来。

    大牢里自然不会点烛火,唯有气窗里透下一缕朦朦胧胧的月光。

    不时有窃窃私语的说话声响起。

    对面牢房里有人在争吵东来酒楼的炙羊肉为何与别处的味道不同,看来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档次还蛮高的。

    王珍低声说了很久,才将白义章的事情说完,王笑便算是对自己家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如此说来,我们王家如今的处境,便是如在钢丝上走,一边是白义章的贪腐大案,一边是他政敌的觑觎打击。亏了你与二哥还能支撑这么久。”

    王珍又道:“你明日出去后,让你二哥不要再为我奔走。我细细想过,他们若是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一是会对我用刑,二是会盯着王珠,看他会不会去找我们背后的靠山。”

    “放长线钓大鱼?”王笑点点头:“想来是这般的,捉了大哥,然后监视二哥。”

    “你出去以后告诉你二哥,我什么都不会招,嘉宁伯也好白义章也罢,让你二哥都别去找。如此,这件事就只能到我为止,谁都不会牵连进来。”

    王笑摇了摇头道:“我来是要救大哥你的,不是要救什么嘉宁伯、白义章之流。”

    王珍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若没有嘉宁伯、白义章,我们王家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大哥啊,你的思路错了。”王笑道:“今日之情形,我们要做的,是让那些人出手来保你。而不是用你的命去保他们,明白吗?”

    他说着,将脑袋顶到木栅上,对着王珍轻声地将自己的大略计划说了。

    过了良久。

    王珍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不成的。你这计划漏洞太多,而且万一失败,风险太大。”

    王笑道:“世上哪里就真的有那么多万无一失的事。”

    王珍摇头苦笑起来:“今日就算没有张恒之死,那些人也会找别的原因将我或你二哥下狱。好在这次是我进来了,让你二哥有时间从容布置。你相信你二哥,这次我哪怕死在牢里,他定也能守住王家。如此,才是稳妥之打算。”

    “我不想要稳妥,只想救你出去。”王笑道,“大哥不愿赌一把吗?哪怕是为了嫂子、虎头、妞妞……”

    王珍默然片刻。

    “我自幼读书,本以为长大后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然而三次信誓旦旦下了场,皆是落第。我曾以为自己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兄长。那结果呢?妻子要和离,父亲要断绝关系,儿子与我不亲近,还累得你与二哥一个下狱,一个奔走。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想要做成事的难处,但我已然累了,也对自己失了望。我要活很容易,要保着王家却很难。好在今日我便是死在狱中,也不是白死。如此,已是心满意足。”

    王笑道:“大哥曾说过我是天才?”

    “呵,倒也说过。”

    “那大哥信我一遭,按我说的做。我定能保你性命,亦保王家无忧。”王笑,黑暗中,他眼中却有些隐隐的光。

    王珍一愣,深吸一口气。

    却听王笑又道:“我给大哥念首词吧。”

    “这首词,在我脑海中的那方天地里,是苏东坡刚经历乌台诗案时所写的,大哥应该是没有听过的。”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王笑这次没有再刻意压着声音。

    他以一种颇为郑重的口吻,缓缓吟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珍良久都没有声音。

    他心中震惊,以至于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担着白义章贪腐一事的压力,心中忧忧切切,只觉人生如此不得顺遂。

    但此时,在这个黑暗的牢里,一首词,六十二字,如当头棒喝般打下来,将他所有执念击得粉碎。

    王珍耳边再次回响起陶文君那一声骂——懦夫。

    当时听到这‘懦夫’二字,他心头想的是: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

    此时他却发现,自己确实是个懦夫……

    过了一会。

    王笑又轻声说,道:“大哥,你有个朋友名叫贺琬,若是他与你易地而处,绝不会将自己的生命弃了,去奢望那些高官权贵的感恩庇护,再将所有的担子都推在二哥肩上。正因为贺琬身上有赌性,所以他意气勃发,敢拼敢冲。我知这世事很难,没有赌性就不会输的很惨。但正因为世事很难,若没有赌性,如何能成功?”

    “你说这天地倒悬,民不聊生。那些士大夫面上清高,背后却尽是阴险。那你敢不敢与他们争一争?这世事极难,那你便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摆到这赌桌上来罢了。你今日一人身死,以为是在护着全家,可事实是,没有人挣得开这世道。”

    “你说要护我一世周全,但现在你累了,便该由我出来护你。唯有如此互相保护,方才叫一家人。”

    王笑一句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王珍愣在那里。

    下一刻,有人从过道走来。

    火把的光极有些刺眼,王笑眯了眯眼。

    “提审王珍!”

    开门声响起,镣铐在地上磨擦。

    王珍还没来得及回答,已被人拖了出去。

    王笑看着隔壁空空的牢房,嚅嚅了嘴,道:“大哥,记得我说的话……”

    突然,另一边的牢房里有人叹道:“一蓑烟雨任平生……好词!”

    王笑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却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摸着黑,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大牢另一边来。

    “你是谁?”

    “傅青主。”

    “哦。”

    那傅青主听了王笑这声“哦”似乎愣了一下,笑问道:“你不认得我?”

    王笑道:“我为何要认得你?”

    傅青主道:“你这几年,不关注时局?”

    王笑道:“我很想关注啊,但不知怎么关注,问别人都说不知道。又没有报纸新闻,也不知道天下间都在发生什么。”

    傅青主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略带着些讥讽,说道:“连陛下都不知天下在发生什么,你又如何会知道?”

    王笑愣了愣,心中赞叹不已,这人好大的口气啊,开口就是陛下。

    “莫非你是个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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