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边总督这个职位,麾下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肃、西、宁夏、延绥、兴安、固原、神道岭九地总兵,可谓是位高权重的疆臣。

    张石洲作为西商领袖,又在扬州做盐商,怎么可能不巴结在西边做总督的扬州人曾子重呢!

    如今这位籍贯扬州的三边总督被杀了,接着,阁老严嵩推荐兵部侍郎王石岗【加尚书衔,总制三边】,于是王石岗成了三边总督。

    这位王石岗以前在【总理河道衙门】当总河侍郎,说河道梗涩,给朝廷上书,说,干脆咱们走海运吧!

    走海运的话,那还有扬州什么事儿?扬州盐商还能富甲天下么?所以,以张石洲为首的扬州盐商,很是骂过这位王石岗,大概意思反正就是,小样儿,别说你是总河,哪怕你是阁老,我们也与你势不两立,迟早弄死你。

    幸好嘉靖皇帝是个当皇帝的好手,也知道,好办法未必真的就是好办法,走海运是方便了,但是,运河沿岸,数百万人靠着吃饭,打破他们的饭碗,造反了怎么办?于是【帝以海道迂远,却其议】

    简单描述一下的话,死去的三边总督曾子重是张石洲的老朋友,新接任三边总督的王石岗是张石洲的老对头,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老朋友挂了,老对头正好管着自己的老家,而且这个老对头还巴结上了严阁老……张石洲能不头疼么?

    加上曾子重妻儿流放三千里,作为扬州盐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张石洲就必须保证曾子重的妻儿安全到达流放所在地。

    前文说到,那万雪斋因为被张石洲落了面子,所以发狠,拿银子出来,说要落对方的面子。

    万雪斋怎么被落了面子的?就是因为,当时盐商总局开会,说,俺们扬州人民的好儿子,三边总督曾子重因为被奸臣谗言,牺牲了,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咱们要把英雄的骸骨迎回扬州安葬,咱们还要把英雄的妻儿保护好……云云。

    不管是西商,还是徽商,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头衔,叫做扬州盐商。

    这个说,我出三千两银子,给曾英雄建墓,那个就喊,我出五千两……最后商议,直接建墓太招耳目,不如改建个书院。

    于是乎,大家商定,各出银两,贿买曾子重的尸骸回扬州安葬,然后在墓旁边植一万株梅花,再建个书院,书院名字就叫【梅花书院】好了。

    这个商议好了,还要再商议,怎么把曾子重的妻儿安全送到陕西流放地去,大家挺踊跃的,当时万雪斋就说,我家护院教头段天涯,是我徽州世家,幼好枪棒,入少林寺习武二十载,枪棒功夫了得,乃是淮东枪棒第一。

    这个说法,充满了水浒传的味道,当时戴春林作为张石洲的好友兼幕僚正在张石洲身边,于是就说了万雪斋一句,雪翁莫不是水浒看多了?

    虽然就一句话,但这句话就大大得罪万雪斋了,水浒最得泥腿子们的喜欢,这岂不就是嘲笑他万雪斋没读过书么?

    后来张石洲说,我家总教习李春生,是边军出身,阵斩七十余,还是让他去吧!

    到底是少林寺习武二十载厉害,还是边军出身阵斩七十余厉害,扬州盐商们也不傻,当下纷纷赞同,说,这不消说,还是让石翁派人去为上。

    万雪斋回去,越想越气,戴春林一个二十年老廪膳,也敢嘲笑我没读过书?万雪斋这人附庸风雅得很,每半年就要新娶一个妾,再以这个名目大撒银子开文人聚会,故此有大把的读书人奉承他,如今他已经娶到十五房妾了,这么长时间下来,觉得自己俨然也是读书人了,不想被戴春林扒皮,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故此就想使银子叫人出出戴春林的丑。

    之前那黄老爹和所谓康山街上钱举人,都不是盐商,而且盐商也分大小,不是每个盐商都能进盐商总局议事的,但是呢,在扬州,你不说自己和几个大盐商是好朋友,怎么出去吹牛逼?所以,传来传去,最后就传出了万雪斋和张石洲争相举荐自己身边人去刚到任的巡盐御史林大人家里面做先生,因为戴春林被荐了去,故此恼了万雪斋……

    由此可见,康飞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其实是从四爷那儿一脉相承来的,要不是四爷那一句你水浒看多了,何至于后面的事情。

    张石洲因为康飞那句【顶尖雨前龙井不经泡,为什么不换差一点龙井】顿时就想到:对啊!我何必总是顶在最前面?王石岗那是跟我个人的矛盾么?不是,那是跟整个盐商阶层,甚至跟整个扬州府的矛盾,那万雪斋总是想跟我挣一挣,让他一下又何妨?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最近石翁的压力其实挺大的,这时候想通了,顿时浑身一轻,感觉所有问题水到渠成,反正,他的小舅子王学甫是备倭副使,怕什么?至于别的,就让万雪斋去挣一挣好了,这些徽商总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和我们西商平起平坐,想平起平坐,就要付出相应的努力和代价。

    一时间张石洲觉得念头通达,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哈哈大笑了几声,几个清客不明所以,康飞不搭理那个有些呆的茶博士,拱了拱自己家老爸,说:“老爸,你不准备问问,石翁何故发笑?”

    四爷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小子说的是三国赤壁故事,一时间忍不住,低声就喝他,“休要卖弄你那狗肚子里面的二两油。”想了想,犹自不服气,难不成在你眼中你老子我就是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么?忍不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顺便扫了一眼张二扣,二狗子被四爷眼光一扫,屁股都坐不住,低着头下去不敢吱声。

    康飞未免就叹气,哎!老爸不大会拍马屁,这怎么行?我可以不给张石洲面子,当面顶撞他,那是因为我不端他的饭碗,可老爸哎!他是你的老板,你端的是他的饭碗啊!

    不过,这未免揣度的不大对,他老子是典型的读书人脾性,合则来不合则去,君择臣臣亦择君,再说了,四爷娶马马娶得好,不差钱……当然,正因为这样,张石洲格外看重戴春林,故此引之为友。

    康飞准备给老子补救一下,就笑了起来,问张石洲,“丞相何故发笑?”旁边几个清客一听,哎呦!还是我们不灵醒啊!连春林家的傻儿子都不如……张石洲心里面痛快,也不理他,摇着扇子只是笑。

    这时候,一个穿着缎子短褐的老人家匆匆快步走上楼来,大脑袋,花白头发,面团团的脸上却全是怒气,到了张石洲这一桌跟前,给张石洲拱了拱手,就大声说:“刚才哪个说小老做菜不行?小老常受老魏国公指点,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如今请高人指点。”说着,抱拳又拱了拱手。

    这老头张口闭口老魏国公,怪不得连张石洲的脸面都不大买账。

    张石洲这时候也不准备站出来给康飞撑腰,摇着扇子就笑看康飞,看他如何。

    康飞于是就站了起来,笑眯眯说:“老爹爹,是我说的……”旁人听他喊老爹爹,就要看他的笑话,结果康飞话锋一转,居然满口子夸起来,说葱油海蜇凉拌的好,卤牛舌卤得妙,糟鸭更是呱呱叫……这些,都是寻常的好听话,大家就想,老马师傅在国公府三十年,还差这几句好听话?

    不曾想,人家马师傅就好这一口,听他这么一夸,脸上褶子都开了,眼睛也细眯得没缝了……

    张石洲身边有个家伙脸上带着一副铜丝掐胎金玳瑁的眼镜,因为吃惊,鼻梁架不住,啪嗒一声就从脸上滑下来掉到茶盏里面去了……

    旁人也是不可置信,马大师傅,你在国公府三十年的体面呢?怎么被人家少年人一个马屁就解决了?

    康飞瞄了一眼,心说你们怎么懂?这叫做被认同感,一边嘴上还跟老马吹牛逼,“……我看《成祖实录》里面说永乐爷爷喜欢吃扬州菜,迁都的时候很是带了一帮扬州厨子到北京城去,上次听一个新中的进士吹牛逼,说,毫无疑问,我在京城吃的烤鸭,是天下最好吃的……”

    老马师傅顿时鼻腔出气,“屁股,那是我们扬州菜的遗泽,要说烤鸭,卤鹅,自然要数我们扬州……还说是文曲星,我看这进士老爷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康飞一拍桌子,把桌子上面的茶盏都震得齐齐一跳,“对撒!不然怎么都说进士是措大骨相……”两个人讲得入港,老马师傅一拍大腿,“小伙啊!还是你懂吃,你等等,我那块还有刚卤好的老鹅,还有极嫩的猪耳朵,待我拿来把与你吃……”说着,转身匆匆就去了,留下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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