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已四月……

    宁荣街上,人已去了大半。

    曾经搅动神京风云,惹得无数人侧目、忌惮、愤恨和艳羡的顶级权贵高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却透露出秋之萧瑟和凄凉。

    今日,最后一拨贾家人,也将要离去。

    荣庆堂。

    “蔷哥儿,近来是不是有事?”

    贾母一身大妆,眼看着就要远行了,到了她这个岁数,到底能不能再回来都不好说,心中总有些不安,似是去漂泊……

    贾蔷微笑道:“老太太怎么了?这不都好好的,哪里有事?哦,是了,必是老太太舍不得给见面礼,如今莫说重孙,玄孙都一大堆,认也认不过来。可你老这样的老祖宗,甭管认不认得,见了面总要给见面礼罢?礼轻了面上都挂不住,不合你老的身份。可若是将宝贝都散出去,掏光压箱底怕都不够,估计得将宝玉的那块玉给当了才行……”

    贾母闻言,一下笑开了,道:“又欺负宝玉!你放心,眼下玄孙虽多,可我的压箱底宝贝还够,当我的嫁妆是顽笑的?不过你这也……别的能为倒也罢了,只生儿子的本事,满天下谁也比不上你!

    你怎这样会生,鸳鸯也生了个儿子,好家伙!这都多少了?

    宁荣二府,这几辈子儿孙都少,到了你这里,都找补回来了!

    不过,蔷哥儿,越是如此,越是兴旺,你越要保重好自己呐!”

    说着说着,贾母又从喜转忧,看着贾蔷叮嘱道。

    贾蔷点头笑道:“自然如此……老太太怎会这样想?”

    贾母摆手道:“你也莫以为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瞎老太太,这些年,还是经历了不少事。往日里,便是贾家闭门谢,可每日上门请安送礼的亲旧世交何曾真正短过?这次回京,刚开始同样是门庭若市,那些世交老亲成日里登门请安。

    可左近这一个月,尤其是近半月,来的人越来越少,如今这二三天,我都要离京了,竟连个登门相送的人都没有。

    若说我还察觉不出些甚么来,岂不真成了老废物?”

    上回被押赴回京,几乎都要以为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好在扛了过去……

    可如今看着,似乎还是没有真正扛过去。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越是高门越是如此。

    人家连门都不登了,岂不愈发意味着要坏事……

    “蔷哥儿,你要保重好自己呐!”

    看着贾母含泪叮嘱,贾蔷笑了笑,温声道:“老太太且放心,如今我落得如此基业,又怎舍得没个下场。你老放心去南边儿逛一圈,今年过年时候再回来便是,没甚大事。”

    贾母点头道:“好,你有成算就好!”

    又看了眼贾政,回头问贾蔷道:“宝玉他老子还是想回金陵,不知可便宜不便宜?二房的家当,都还在金陵老宅呢。”

    贾蔷闻言也是有些无语,却也不强求,点了点头道:“没问题,到了津门,自有人奉着老太太转船去小琉球,二老爷便是金陵就是。”

    贾母最后迟疑稍许,轻声问道:“那……大老爷和大太太他们……”

    贾蔷淡淡一笑,道:“老太太放心,等年底家来,保管还能见着他们。”

    贾母笑了笑,又拍了拍“黛玉”的手,温声说了句:“好孩子,难为你了。”

    “黛玉”抿嘴浅笑,眸光流转间看向了贾蔷,不无悲切的目光中又有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决绝,让贾蔷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是人……

    其实,真的没甚么危险的,只是给一些人一个台阶下而已……

    ……

    “老太太,您寻我有事?”

    刚在码头上送走了贾母,宁荣两府除了“黛玉”还在,几近人去楼空,不想尹家太夫人又派人急寻他。

    至丰安坊尹家后,尹家太夫人面容没有往日里的和蔼从容,显得有些冷清,她看着贾蔷问道:“荣国太夫人已经走了?”

    贾蔷还是一脸微笑,看了看尹家太夫人身边面色淡漠的秦氏,点头道:“刚在码头上送走。”

    尹家太夫人颔首,又问道:“你何时离京?”

    贾蔷想了想,笑道:“老太太,大哥、二哥已经到城外了,明日举行祭告太庙的献俘大典。总要等完事后再走……”

    尹家太夫人目光凝重的看着贾蔷,沉声呵斥道:“糊涂!完事后?完事后你还走得了?”

    贾蔷还想说甚么,尹家太夫人恼怒道:“我知道你必还留了些后手,可又何苦非要弄险?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年轻气盛,又立下这样大的泼天功劳,朝廷赏无可赏,非但不念你的好,还要谋你,你气不过,非要和他们顶一回……

    可这样的事,岂是好置气的?

    蔷儿,快走罢!再不走,就要走不脱了!”

    贾蔷闻言,未急着答复,转头看向一旁的尹家老六尹瀚,笑道:“你和老太太说甚么了,将老太太唬成这样?”

    尹瀚纠结着一张脸道:“姐夫,大哥、二哥带回来的德林军和火器营,刚进直隶就被重兵‘保护’起来了,说是犒军,和圈禁有甚么分别?听说今儿皇城里的德林军也出城了,一出城,又被看了起来。五城兵马司那边,尤其是东城兵马司,被步军统领衙门巡捕五营的兵看死,城内十二团京营都转动了起来,京里各坊市街道,都开始布置兵马……防的就是绣衣卫作乱!姐夫……”

    贾蔷笑着截断道:“这不是为了献俘准备的么?也值当你惊慌?”

    尹瀚气的跺脚,道:“姐夫!!连国子监的监生们都看出来,如今已是十面埋伏了,是必死之局面,你怎还这样糊涂?”

    贾蔷呵呵一笑,关心问道:“小六,国子监的监生们怎么看此事?拍手称快大骂诛国贼的多,还是有同情心的多些?”

    尹瀚闻言,为难稍许后,咬牙道:“姐夫,你把平康坊七十二家抄了,江南那边苏州、扬州、杭州、金陵的名楼也都抄了,还指望天下读书人能念你的好?全天下的文人,怕都在骂你……不是姐夫,如今你还管这些?”

    他快气疯了,怎么看贾蔷如今都似魔怔了般。

    和当年董卓老贼一味的在梅坞高乐,死到临头都不知,有何分别?

    贾蔷不理他了,回头同尹家太夫人笑道:“老太太且放心,不妨事的。二韩顶多在太庙奉先殿前,痛斥警告我一番,以彰显彰显朝廷的威严。

    他们不敢真拿我如何,德林军并不只有四千,敢杀我,大燕的半壁江山都要陷入战火中。”

    看着自信满满的贾蔷,尹家太夫人一时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方叹息道:“也罢,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总而言之,蔷儿,你需记得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拘何时,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便是暂时受些委屈,也一定要忍过去……那么大一家老小们,都指着你呢!”

    “是。”

    ……

    入夜。

    平海王府,宁安堂内堂。

    李婧满脸怒火,道:“爷,我刚进来时发现,如今连宁荣街两边都有兵马远远盯着了,真是欺人太甚!”

    贾蔷正在给“黛玉”看手相,说的天花乱坠,逗的“黛玉”频频抿嘴浅笑,听闻李婧的怒言后,笑道:“说了让你一道走,你偏不去,这会儿又生气,何苦来哉?”

    李婧嗔怪一眼,道:“爷没走,我能走?我寻思着,万一事情有变,我也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贾蔷呵呵笑了笑,道:“好!到时候,你就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不过明儿你未必能出得了家门……”

    说罢,又同“黛玉”道:“明儿进宫,除了与太后娘娘见礼外,余者皆不必搭理。果真有人说些难听的话也不怕,回头谁说的,谁给你磕头掌嘴。说一句,磕十个头,掌嘴十下。说十句,磕一百个头,掌嘴百下。”

    见“黛玉”只是抿嘴笑,也不言语,就知道她不信。

    贾蔷呵呵笑道:“我此生,从不对人说谎,尤其不对女人说谎。你心思细腻,对我让你做这件事,心里必是有伤心之处……”

    “黛玉”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又不是只留下我一个人,连爷也未去。有你在,我甚么也不怕。便是……便是果真没了,爷在左近,我也是不怕的。”

    贾蔷无奈道:“你要是没了,那我岂不是也没了?忒不吉利。”

    李婧看着“黛玉”啧啧道:“妹妹,你真是……水做的一般。瞧你这水汪汪含泪的眼睛,这世上哪个男人能经得起?”

    见“黛玉”变了变面色,贾蔷笑道:“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而后同李婧道:“林妹妹原也是这样的,盖因身世的缘故。后来遇见了我,先生也险死还生,回到京里成了大学士,她才慢慢安定下来,不再动辄敏感落泪。如今这个妹妹,身世比林妹妹还难些。我又不想因为她像林妹妹这个缘由收进房,一直等到现在,才识得其品质之珍贵。相信日后,会越来越开朗活泼。”

    “黛玉”听闻此言,反倒有些羞愧的不好意思起来,眉眼流转间,细声道:“是我的不是,原已经好许多了,也和香菱、晴雯、小角儿、小吉祥她们疯顽。可是近来,不是瞧出爷有难事?心里就焦乱的慌。只要爷能没事,我就不怕了。”

    这会儿瞧出贾蔷的自信,不是没有根底的自信,她也觉得不会有差池了,因而放下大半心来。

    李婧羡慕的看着“黛玉”,道:“妹妹真好,心也好,都是女人味儿,声音也好听,又细又媚又娇滴滴,还微喘着,怪道爷夜里最喜欢……”

    话没说完,“黛玉”一张俏脸都快滴出血来。

    也顾不得对明日的担忧了,起身要去撕了李婧的嘴。

    李婧英姿飒爽,逗着“黛玉”顽闹起来。

    眼见“黛玉”娇喘吁吁的要吃亏,贾蔷忙上前,将两人一左一右揽住,往床榻处劝:“算了算了,都是一家人,好姊妹,要多互帮互住,不打了不打了!”

    一夜无话。

    ……

    翌日清晨。

    宣德元年,四月十四。

    宜东土、安葬,作灶。

    忌出行、上梁、斋醮。

    许是日子果真不好,一早起,天气阴沉,不见日头。

    乌泱泱的云层虽不见黑,却压在半空。

    使得整座神京都中,愈发显得肃穆厚重。

    宁安堂内堂,丫鬟金钏与“黛玉”拾整好了妆容,以郡王妃的佩戴,今日要与贾蔷一并进宫,参加这一场大胜后的盛事。

    另一边,后半夜在“黛玉”晕晕乎乎时就出去,也不知做甚么去的李婧,也帮贾蔷穿戴齐整了。

    看得出,昨晚上还一直在挑衅“黛玉”的李婧,此刻神情绷紧,帮贾蔷理玉带时,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怎能不紧张?

    怎会不紧张?

    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用了一个近乎弥天大谎,来布下这个谁都不可能预料到的局。

    但是,若这个局出现丁点闪失,就不叫局了,而是笑话。

    尽管,按道理来说,不会有甚么闪失,南边儿那位闫三娘着实立下泼天功劳,大局应当足以抵定,可保不齐有人脑子坏掉了,不识好歹,又该如何?

    贾蔷看出李婧的忧心和紧张,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待李婧站直身子后,又抱了抱她,道:“放心罢,都到了这一步,大势在我们,不会有任何问题。”

    李婧红着眼圈,重重的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后,看着贾蔷道:“我知道!为了这一天,爷付出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委屈,都忍下来了。今天,必胜!”

    贾蔷哈哈笑道:“说的好,今天,必胜!!出发罢!”

    “黛玉”的手被贾蔷牵起,一道出了宁安堂,随后“黛玉”上了八抬大轿,贾蔷则直到出了王府正门,才上了王轿,在数百亲卫的紧密护从下,队伍出发,前往皇城。

    看着不远处有兵马调动,李婧紧紧抿住嘴,眼中目光凌厉,甚至隐隐疯狂。

    同一时间,贾蔷上了王轿,前往皇城的消息,也往四面八方传散开来……

    “轰隆!”

    毫无征兆间,天上滚滚乌云中,一道春雷炸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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