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养心殿。

    尹皇后将尹家太夫人送去凤藻宫偏殿歇息后,又折回了养心殿。

    隆安帝见她到来,眉尖轻轻一挑,问道:“钟粹宫那里如何处置的?”

    尹皇后苦笑道:“这等事,臣妾又能如何处置?吴妃一口咬定,并不知内中那么多恩怨,只瞧着薛氏是个合适的,就指给了恪勤郡王。人家还反问臣妾一句:薛氏女,侍奉不得宗室?毕竟都是些还没发生的事,难定罪过……

    皇上,这个贾蔷,真是个异类啊。”

    她都没想到,贾蔷会借此事和尹家太夫人之势而来,搬倒了李曜……

    隆安帝闻言,冷哼了声,不过沉默了稍许后,还是道:“韩彬和林如海数次上书与朕,言及此子时,都道他有赤子之心,朕原还不解,一个对太上皇说出那样话的人,是怎样的赤子之心。今日……算是见着真章了。”

    尹皇后苦笑道:“其实想想也是,太上皇何等天纵之才,又岂会为几句溜须之言如此厚爱于他?必也是看出了这个孩子……非同寻常。今日,换个人说出这番话来,怕是早被皇上驱逐出去了。在潜邸时,皇上最不爱听的,就是这样的话。今日却听进心里去,可见也认可了他,确有忠孝之心。”

    隆安帝想想也觉得好笑,道:“大燕的天下,是朕的,是天家的,也是百官万民的。这样的话,高祖皇帝在讲,世祖皇帝在讲,太上皇景初朝时,也在讲。列祖列宗们讲的苦口婆心,有用么?到了朕这里,一次也没讲过。因为朕知道,朕说出来,那起子黑心的混帐,也不会听进心里去。但朕看得出,贾蔷真是这样想……

    哼,若大燕的世勋皆如此想,朕要省多大的气力!那起子混帐,一个个恨不得把朝廷的都扒到他们家里,吃空饷,喝兵血,更甚者还妄图拥兵自重,不知死活!”

    当下世道的主流,仍是先宗族,后家国。

    当然,圣人大义教的是以大忠大孝,君父为先。

    但事实上,连天子也默认宗族为先的规则,因为这更符合人性。

    亲亲相隐,便是这等潜规则下的产物……

    如今陡然蹦出个如此伟光正者来,隆安帝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他心里仍然受用且喜欢。

    愈是这样的,反而愈珍贵。

    他打算,借此事于朝廷上做些文章,敲打敲打那些勋臣世族,和一个个满口忠孝仁义的文官们。

    贾蔷先拿开国功臣一脉的勋门开刀,清缴亏空,也寻到了大义之名……

    贾蔷此举,之所以震惊神京城,便是因为在外人看来,他疯起来连“自己”都敢往死里打。

    这个“自己”,便是贾氏宗族。

    先拿世代与贾家交好的亲厚之族开刀,岂不就是在自残?

    大感孺子可教的隆安帝自然不知道,贾蔷前世时,除了极少数地域外,国内大部分地方,都早已废除了宗族的概念。

    莫说三代以外的远亲,就是同祖父的堂兄弟间,关系亲近的也越来越少。

    这也是贾蔷一直以来,很难真正融入贾家的原因。

    前世二十多年来的亲戚都不怎么走动,才穿越过来大半年,就成了贾家的孝子贤孙?

    当然,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他也只能慢慢的顺应这个时代的潮流,去了解宗族的含义。

    毕竟,他不可能违逆整个世界的规则。

    但至少眼前,在贾蔷心中天家就是最大的世勋贵族,其他如开国功臣和元平功臣的世勋之族,这些当前的既得利益者,都应该和皇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维护大燕的利益。

    除非遇到昏庸寡恩之君,或者怀有谋逆之心,亦或者有脱离大燕之心……

    否则,就不该违背自己的利益核心。

    而今日李曜之败,便是败在这一点上。

    堂堂大燕宗室郡王,天子亲子,这样的觉悟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外臣,隆安帝身为天子,岂能不羞愧震怒?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彻底断了李曜的前程,打发其闭门读书去了。

    “皇上,臣妾也没想到,太上皇会赏赐子瑜一个郡主之位。臣妾再去九华宫请辞的时候,却是连太上皇的面都见不着了……”

    尹皇后有些不安的说道。

    隆安帝摆摆手,并不在意,道:“子瑜这孩子,若非口不能言,便是当朕的儿媳都绰绰有余。既然你坚持守着家法规矩,不让她进天家,那赏她一个郡主之位也算不得甚么?再说,这也不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里面怕还有贾蔷的一点体面。”

    尹皇后闻言震惊道:“贾蔷的体面?和这小儿甚么相干?”

    隆安帝道:“你不懂,眼下朝廷清缴亏空,没闹出太大的乱子,却追缴顺利。此事,贾蔷在其中出了大力。不仅主动逼迫开国功臣一脉偿还亏空,更把江南齐家给拖了进来,为朝廷贡献出大量金银!此举既缓解了朝廷原本激烈的斗争,也算是间接维护了太上皇的体面,毕竟大部分亏空,都是景初朝欠下的……另外,将齐家拖进来,几乎破家支持朝廷运转此事,便是朕,日后也不好再清算齐家。齐家那只老狐狸与太上皇布衣相交,算是太上皇为数不多的旧友。贾蔷能保全他,太上皇还是很高兴的。”

    尹皇后明媚的凤眸都直了直,看着隆安帝心疼道:“怪道皇上每日这样辛苦,这一件小小的事里,怎就这么多弯弯绕绕?只是臣妾不明白的是,太上皇不是一直在打醮么?也从不见他出九华宫,怎还知道外面的事?”

    此言一出,隆安帝眼睛骤然微眯,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尹皇后见之忙笑道:“是臣妾多嘴了……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置公务了,就是来问问皇上,钟粹宫那边,该怎么办?处置不得,可闹到这样大,若就这样撂开手,怕也不合适……”

    隆安帝闻言,有些犹豫的皱了皱眉,对于这个颇顺他心意的贵妃,他心里还是有几分偏宠的,过了稍许后,还是摇了摇头道:“且将钟粹宫的牌子,收起一个月罢……”顿了顿见皇后面色一变,似没想到这样轻的处罚,隆安帝忙又道:“宫里没有甚么确凿的证据不好从重处置,不过外面那个混帐,自有出气的时候,朕到时候不理会便是。”

    尹皇后闻言,若有所思。

    看起来,皇上当真将贾蔷的心性,摸出了七八分……

    ……

    荣国府,荣庆堂。

    贾蔷有些无奈的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我外面真的还有差事要去做,这饭,就改日再吃罢……”

    也许是被贾家将要有一位郡主下嫁给激动的起了兴致,贾母非要安排贾蔷和西府众人吃一顿团圆宴。

    若和贾家姊妹们一道吃饭,贾蔷说不得也就爽快应下了。

    即便是宝玉,起码没那么多算计之心。

    可和贾赦、邢夫人、王夫人之流一道用饭,实在是扫兴。

    然而贾母却不答应,不喜道:“你东府袭爵时,就该大肆操办热闹一场。这不是你自己的事,还有那么多世交老亲,合该趁这个机会你多认识认识。你蔷哥儿就这样厉害,谁也不用认?只是你铁了心的不办,我一个西府的老太婆又能怎么办?等你三等将军爵一下成了一等侯,就愈发看不上别人了。我老太婆等你一顿东道,怕是等到死也等不上。如今我做东道,你大侯爷都不赏脸?”

    贾蔷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老太太,还未开口,上面凤姐儿就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高声笑道:“今儿就是有天大的事,还有比一家人团圆吃顿饭重要的?蔷儿,老太太为了你的事,一大早就起来,顶着那一身行头,加起来得有十来斤,忙前忙后的奔波了一天。尹家太夫人的道行你自己是明白的,便是那几个王妃,又有哪一个好相与?更何况那位尹姑娘的生母虽然没了,可他老子娶的续弦嫡母也不是简单人物,话里话外说了不少事,这一桩桩下来,老祖宗今儿可是累坏了!你赏脸吃顿饭也不肯?”

    贾蔷听这话实在不像,便解释道:“真不是故意拿捏……先前我探了出来,这次给贾家下钉子的是宫里的吴贵妃,和大姑姑一并上的贵妃号。可是皇后娘娘明显更器重大姑姑一些,加了凤藻宫尚书一职,操持着六宫大权。这位吴贵妃才刚得了一个差事,得着机会就开始使坏。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这笔账,我不能不讨回来。”

    此言唬了贾母、贾政等人一跳,忙道:“你跟一位贵妃娘娘算账?”

    贾母沉着脸道:“蔷哥儿,你可别再生事!”

    贾蔷摇头道:“这哪里是我个人的事?她在宫里出了手,意在大姑姑。我若不一巴掌打回去,让她知道宫里大姑姑不是一个人,背后还有整个贾家在,她怕是不会清醒过来。这一巴掌打疼她,往后她在宫里再想算计大姑姑,就该掂量掂量了。若是贾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往后算计宫里贵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贾母听着心里一震,面上却奇道:“你都将御状告进宫里去了,皇后娘娘不会罚她?”

    贾蔷摇头道:“果真薛家妹妹惨死二皇子府,那还有罚她的理由。如今不过是防范于前,她只死死咬定绝不知内情,没有证据下,皇上和皇后也不可能用未发生的罪过来定罪于她。今日事,纵有惩罚,也无足轻重,不足以让她心生敬畏。”

    贾母听他说的骇人,道:“你可别胡来……”

    贾蔷摇头道:“老太太,外面的事,我自有分寸。”言下之意,外面的事你莫插嘴。

    “……”

    贾母闻言一滞,随即恼道:“你要忙一宿不成?”

    贾蔷想了想,道:“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吧?”

    贾母一拍软榻,高声道:“好,今儿个我们就等你两个时辰!我让你二婶婶给你备好大宴,等你凯旋归来!”

    凤姐儿格外激动,大笑道:“那戏文里都唱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今儿个我也备好了酒,等蔷儿你得胜归来!”

    挽着贾蔷的胳膊也未松开,一阵阵软腻的触感传来,贾蔷心里有些震惊:这样也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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