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堂回到客院,贾蔷再见封氏时,这个可怜可悯的老妇人正躺在一张软榻上落泪。

    紫鹃悄悄上前告诉他,封氏已经哭昏过去两回了。

    贾蔷能想象的到,封氏看到香菱相认后,会爆发出怎样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只看看黛玉、梅姨娘、紫鹃、雪雁等人一个个微微红肿的眼睛,就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么悲情。

    “老妇给大爷磕头谢恩!”

    看到贾蔷进来,封氏挣扎着要起身,给他磕头。

    贾蔷摆手拦下,看了眼还在“呜呜”憨哭中的香菱,笑道:“家人团聚是好事,哭个甚么?”

    香菱“呜呜”的抬起头,哀怜无助的看着贾蔷。

    贾蔷读懂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你娘这些年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如今找着了你,往后也该享清福了。咱们家人丁单薄,就留她在家里面罢,也便宜你时时照顾,我也跟着尽尽孝心。”

    香菱闻言,感动的“呜呜”声更大了。

    她虽然娇憨,却并非不明事理。

    这世上不是没有与岳家同住,赡养岳家的,但这种情形已是极少,更何况赡养妾室老娘?

    君不见,贾家政老爷的爱妾赵姨娘的同胞兄弟赵国基,也不过是给贾政和赵姨娘的儿子当个赶马车的奴才长随罢了。

    能做到贾蔷这一步,必是疼煞了她,才会如此纵容。

    只是她感动,封氏却不能应,因为担心连累到女儿,封氏到底挣扎起身着急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天下再没这样的道理,只要大爷能多疼英莲一些,我便过的极好,我便过的极好!”

    贾蔷摆手微笑道:“你老不必担心多余的,我家里人口简单,能管得到我的长辈也都宽和仁善,不会说什么的。”

    封氏只是不应,黛玉用帕子擦净眼泪后,强笑道:“蔷哥儿也不必难为她,不如就以嬷嬷的名分招进家里,单负责香菱这丫头的吃穿用度就好。如此,岂不两相便宜?”

    贾蔷闻言,大为赞同,点赞道:“还是林姑姑的主意好,顶呱呱!”

    “呸!”

    在众人笑声中,黛玉啐了口,瞪他一眼问道:“今儿怎么这样高兴?”

    平日里,贾蔷极少在人前这般幼稚的。

    贾蔷总不能说,你爸爸送了两个绝世高手给我,安全性大增。

    便只道:“外面的事进展的顺利,香菱又找着了她娘,诸事皆喜,怎能不高兴?”

    黛玉不信,只是当着外人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冷笑两声……

    贾蔷也习惯了,又对一直暗自等信儿的梅姨娘道:“一会儿我就去寻陈大人,只在狱中照顾,不算难事。”

    梅姨娘大喜,她不好对贾蔷如何表示感激,便对香菱再三叮嘱,让封氏就在这客院住下,一应吃穿用度都会准备妥当,让她不要外道。

    又闲话几句后,梅姨娘也就离去了。

    年关将近,她这个管家姨娘事情繁多,耽搁不了太久。

    梅姨娘走后没多久,黛玉对贾蔷道:“我们也走罢,让香菱和她母亲多相处相处。”

    纵是封氏撕心裂肺的痛哭一场,让香菱放下了一些心结,可分离的太久,总还有些生疏在。

    所以黛玉方有此言。

    贾蔷自无不可,又安抚了香菱两句后,与黛玉、紫鹃、雪雁一道出了客院。

    “蔷哥儿,明儿爹爹会打发人送年礼进京,你可要捎带些什么不?”

    静静的行在抄手游廊上,黛玉与贾蔷齐行,紫鹃和雪雁在后,虽是冬日,游廊两边青竹依旧翠色,于静谧中走了片刻后,黛玉忽然望向贾蔷,轻声问道。

    贾蔷闻言,顿住脚步,迟疑了稍许后,摇摇头道:“不必了吧?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没谁好送的。我舅舅他们,也不好劳姑祖丈派人单跑一回,算了……”

    黛玉没好气道:“这才是混帐话!甚么叫没谁好送的?别人你不送,难道老太太你也不送年礼?”

    贾蔷闻言,狐疑道:“老太太?她对我很好么?”

    “噗嗤!”

    听到这话,背后紫鹃、雪雁都忍不住笑喷了。

    黛玉气的脸都有些红了,很有些恼火道:“老太太对你不好?大老爷他们骂你,还不是老太太回护了你?再说,要不是老太太,你这会儿能来这?你前儿还说,能来扬州府是你的运道来着,敢情都是哄人的!”

    贾蔷无语了半晌后,艰难说出六个字来:“我实无言以对!”

    “哼!”

    见他伏了她,黛玉有些得意了,道:“知道无言以对就好……咦,奇了,你这是什么脸色?怎是灰的呢……我说的难道不对?”

    贾蔷哭笑不得,道:“对对对……不过,老太太那是怕我给她添乱,耽搁了她享福受用和清静,才和的稀泥……不过林姑姑说的更对,我是该谢谢她,不谢不大好。”

    眼见黛玉小脸又变了,贾蔷果断换了话风。

    黛玉看了他一眼,却又柔和下来,轻声道:“不是我劝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只是,家里只要老太太对你好,其他人就不好再欺负你了呢。”

    若非担心他回去后不好自处,她又何苦着想这些……

    贾蔷闻言,笑了笑道:“林姑姑,难道你还不知我?回去后,我必然不在梨香院住了,我想去城外买个小庄子住着,读读书,写写字,再忙些其他的杂事,隔三差五的进一回城,到林府来请教姑祖丈和林姑姑学问,就足矣了。我不贪慕他们的富贵,他们也作威作福不到我头上来。真有不知进退的,我也不会给他留脸。”

    黛玉闻言,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若如此……那你日后……”

    连宗族都难容,又如何能容于世间啊?

    贾蔷摆手洒然笑道:“我若在官场上厮混,自然怕他们在背后扯后腿。寻几个清流言官鼓噪一番,就能弹劾的我下不来台。生死都握在他们手中……可是我,偏不入官场。草民百姓一个,逍遥自在一散人,他们拿什么欺负我?贾家有官场关系不假,可偌大一个神京城,一二座国公府还不能一手遮天。总之,林姑姑不必担忧我的处境。”

    黛玉闻言,虽按照礼教规矩来说,贾蔷这番话堪称大逆不道,是贾家的逆子逆孙,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没有一丝厌恶感,反而有些艳羡他活的如此自得,如此自如。

    眼见前方就要到了分岔甬道,黛玉顿足,看着贾蔷轻声道:“若果真到了为难时,你可不要嫌麻烦自大,不肯寻我爹爹帮助。你帮了我家许多,我和爹爹都记在心上呢。”

    贾蔷呵呵笑道:“一定!”

    二人对视稍许后,一个向南,一个向北,顺着抄手游廊分头而去。

    一阵寒风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起舞在人间……

    ……

    运河之上,一艘客船内。

    梅家二房大老爷,翰林出身的姑苏知府梅珍与其子梅淮脸色凝重,在梅家父子对面,坐着的则是一裹着厚厚的皮裘,气色虚白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身旁,一年轻人担忧的看着他。

    梅珍见之,叹息一声道:“未曾想到,君理兄身子骨竟到这个地步,早知如此,就不好惊动你了。”

    梅珍口中的“君理兄”,正是金陵薛家二房的当家人薛明,薛明身旁的年轻人,便为其子薛蝌。

    薛明闻言淡淡一笑,道:“不妨事,公仁兄与我相交多年,如今族里出了这等事,有我能出力之处,自然义不容辞啊。我只担心,我这点薄面,怕讨不得什么好呀。”

    梅珍闻言,一直紧皱的眉头又加深了些许,缓缓道:“江南传闻,贾家良臣公子,白衣幸圣驾,平地起风波,一身搅动京城风云,山崩地裂。原我只以为是谣传,不想这位良臣公子入江南后,甫一露面,就累得梅、冯两家落难,本是扬州乡望之族,累世清名,如今却落了个抄家问罪的下场。此子,着实让人惊惧。”

    薛明闻言,咳嗽了两声后,轻声道:“公仁兄,此事怕有些谣传夸大了。他一介白身,哪有这样大的能为?我在江宁也听说了些,不过大都在传,是半山公以这把太上皇打磨出的刀,来剖开江南的内腹,当做他执掌两江的第一把火。我以为,这个说法还是有道理的。”

    梅珍沉声道:“君理兄,我何尝不知背后深意?但若无此子,便是韩彬也不好轻易抄家拿人吧?他在京城,因否定景初末期的执政大政,以悖逆太上皇之罪贬黜江南。梅家、冯家皆是太上皇数次南巡时接过驾的老人,没有太上皇亲自磨出的这把刀,即便他是清名满天下的半山公,也不敢再度挑衅出手。所以,症结终究是在此子身上。韩半山是以太上皇之矛,来杀太上皇之盾。”

    薛明闻言,仔细想了半晌后,叹息道:“纵然如此,又能如何呢?”

    梅珍道:“君理兄,薛家和贾家乃累世之亲,听闻薛家大房如今就阖家在贾家做客。有此渊源,君理兄你出面,贾家子总不好拒绝。再者,那盐政林如海是荣国公的东床快婿,贾家姑爷。如今执掌的贾家政公夫人,与薛家大房主母乃胞亲姊妹,我和君理兄又有子嗣相约为媒,我那堂妹,还是林如海的妾室……算来算去,大家都是亲戚!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此次,还要劳烦君理兄帮忙说情一二。我不求梅家全部安然无事,梅家经营盐业,肯定有不守规矩的子弟。该抓的抓,该流放的流放,该斩首的斩首,梅家绝无二话。但是不是真到了满门抄斩的地步?我梅家出了涪翁先生,名满天下,便是太上皇和当今天子都深爱其字,怎么就不能留下一条文墨翰香?”

    薛明闻言,沉默些许后,干咳了声用帕子掩口道:“公仁啊,我尽力而为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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