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院衙门,前庭。

    贾蔷手里拿着一叠图纸,和三个老实巴交面皮均黝黑粗糙的男子交谈。

    也不知说了什么,足足交流了两三个时辰。

    起初被盐院衙门派人招来,那三个男子还心惊胆战,不敢言语。

    可等看到贵人只一味的询问他们铁匠制艺,并无其他,也就渐渐放开了戒心,商讨起来。

    说来也有趣,若贾蔷所谋者,乃大器重工,那扬州匠人就多半力有不逮。

    可他所求者,粗陋简单,唯一考究之处,便是在接头细密处很下些巧功夫。

    这对素来为盐商富户们做精细活计的扬州铁匠来说,就不算登天难事了。

    一口气说到最后,贾蔷温声道:“论手艺,应该不算太难。关键活儿要仔细了,必要按着我的图纸来做,分毫差不得。”

    即便民用锅炉,若是承压出了问题,也是会发生爆炸的。

    不过只要注意好几个细节,别烧干了水,基本上万无一失。

    前世贾蔷甚至亲手改造过一回,土法烘干布料时要用,因而记得详实。

    三个老道铁匠连连点头道:“必不敢耽误了大爷的事!”

    贾蔷点点头,道:“先支取五十两银子,不够再取。不拘需要什么,有什么麻烦事,都可上门来寻。往后用到你们的地方比较多,所以不必客气。王管家……”

    王管家乃是盐政衙门的老人,早二十年前就跟着林家了,只是林家治家清正,故而不似贾府赖家那样猖狂。

    再者也见识过贾蔷翻脸不认人时的样子,因而忙笑道:“既然哥儿都吩咐了,自然是没问题的。”

    三个老铁匠闻言自然大喜,抱上了盐院衙门的大腿,往后日子可就好过了。

    等三人离去后,贾蔷正要回小书房,就见李婧风尘仆仆的自偏门而入,身后还带着两个金沙帮帮众。

    不过看到贾蔷居然就在前庭,李婧脸上肃煞清冷的神情登时融化,三两步上前笑道:“爷怎在这?”

    贾蔷笑道:“刚谈妥了些小事……”又替她拍去肩头沾染的一些尘土,不无怜惜道:“这几日你连日奔波操劳,何苦这般?我又不急于一时。”

    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

    李婧轻声笑道:“咱们初来扬州,若是只游顽一场,自然不急于一时。可爷心中有大抱负,我也帮不得什么,不似林姑娘那样。只求多收些可靠之人,为爷当些耳目。”

    贾蔷笑道:“只如此,已是帮了大忙了。可有何成效没有?”

    说起正事来,李婧就敛起了笑容,正色道:“这几日拜访了不少我爹的旧友,可惜有的已经不似我爹口中那样甘于清贫的义气之人,成了别家豢养的打手。有的则已经老死了,还有一些还金盆洗手退隐不干了……好在,总算还是遇到了两个。都是我爹十二年前江南跑镖时结交的好友,一个江湖诨号浪里白条张顺,一个江湖诨号扬州鼓上蚤孙艳……”

    “等等!”

    贾蔷一头黑线,道:“这浪里白条我姑且认了,另一个叫鼓上蚤也成,权当他们看水浒入了迷,怎还叫扬州鼓上蚤?”

    李婧咯咯笑道:“他们若不是如此孤拐的性子,早被那起子盐商们给哄走卖命了。如今张师叔带着两徒弟凭一条船在大河里讨生活,任谁来请也不理。遇到水道上劫客商的黑户,他还仗义出手。若非他本领高强,江湖经验也老道,这些年早让人给害了。只因当年我爹爹无意中救过他老娘,这才成了割头不换的兄弟。早年爹爹邀他上京来入金沙帮,可他放心不下他娘,担心水土不服,因此耽搁了。后来给他娘送了终,却又无颜再上京叨扰我爹。如今听说我爹来了江南,还想让他帮忙,他岂有不应之理?”

    贾蔷听着还真有几分江湖草莽间的义气,笑问道:“那这浪里白条的人呢?”

    李婧面色微变,叹息一声道:“这江湖人,总还是不愿入官门。他说了,只等我爹爹别院单住时,他立刻上门来拜会。”

    见李婧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贾蔷却未恼,笑道:“确是死脑筋一个……你去告诉他,就说你爹伤的太重,一时挪移不得。二来,朝廷就要裁撤这盐政衙门了。不,天子旨意已下,此处虽暂行盐政令,但已算不得衙门。若他还是不肯来,那就算了。左右只要肯听命办事,来不来倒不重要。那扬州鼓上蚤呢?”

    提及此人,李婧也忍不住笑道:“爷肯定猜不到,这扬州鼓上蚤其实是个女人。”

    “女人?”

    贾蔷是真的吃了一惊,因为鼓上蚤是个偷儿啊!

    李婧笑的欢实,不过又扯了扯嘴角,低头轻声道:“她是扬州南城一家青楼上的老鸨,当年我爹和她……”

    贾蔷闻言“啧”了声,道:“那她的本领,该不会是在青楼里偷桃吧?”

    李婧听出贾蔷的轻蔑和不喜,忙道:“爷可千万别误会,她若果真是寻常青楼里的害人老鸨,我怎敢提她污了爷的耳朵?”

    贾蔷好奇道:“这老鸨除了打骂女子接客外,还有其他本领?”

    李婧笑道:“别人经营青楼,楼里多是好看姑娘。可她经营的那家青楼,头牌都有四十岁了,还奇丑无比。果真有好那一口的,孙艳也就认了。不过就我打听,自那青楼开门以来,还没接过一单买卖。”

    贾蔷面色古怪道:“那,她们怎么生活?”

    李婧咯咯笑道:“这扬州府是再奇怪不过的地方,别地儿举办花魁选美,扬州府选美选腻了,早几年起就开始举办选丑比赛,得魁者,便可赢得黄金百两。孙艳手下的人,年年包揽三甲!不过……”说着,她脸上笑容渐渐敛去,露出一抹有些悲壮之色,倒让贾蔷新奇,就听她缓缓道:“这一二百两金子,便是省吃俭用,也不够她们那么多人吃饭用药的。”

    贾蔷皱眉道:“这么多人,吃饭用药?”

    李婧道:“我原还以为爹爹当年不像话,可了解了孙艳的事后,才明白爹爹为何还念着她的好,她分明只是个寻寻常常的……爷你有所不知,那孙艳经营一家青楼,可收捡来的丫头,不是残废就是弃婴,要么,就是一些奇丑无比无家可归的丑妇。只靠那点选丑的金子哪里够用?所以,孙艳就挑拣了些伶俐的丫头充小子养,教她们盗术。但也立有规矩,那就是从不偷穷人百姓的,且一次偷盗数目也不准超过一百两,以免惹出大祸上身。她们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发财。凭着这个规矩,才让她们安稳的活了这么多年。不过,也快活不下去了……”

    贾蔷闻言,敛起面上的动容之色,道:“这是为何?莫不是常在河边走,终于遇到水鬼了?”

    李婧苦笑点头道:“孙艳……如今我喊她孙姨娘,她听说我爹来了,就认下了这门亲……孙姨娘有一得意弟子,名唤孙琴者,因行窃时被扬州府齐家的大公子撞破,结果被他身边的好手当场拿下。原本是要送官的,不想那齐家大公子认出了她的妆容。洗净之后,一眼便相中了她,非逼她当个房里人不可。孙姨娘托了多少门路也求不开齐家大公子的金口,如今得知我和爹爹在盐政衙门内,当场就认了亲。还说只要咱们不嫌弃,她就在扬州府给咱们当耳目,保管什么消息都打听得着,只求咱们从齐家大公子那里把人救出来。”

    贾蔷问道:“叫甚名字来着?”

    李婧忙道:“叫孙琴!爷,你看……”

    贾蔷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去看你爹,和他说说这二人。今晚我要去赴宴,东道里似乎正好有白家的人。到时候,我且问问。”

    李婧喜出望外,不过没等她说什么,就见雪雁气喘吁吁的大步跑来,对贾蔷说道:“蔷二爷,我们姑娘喊你去说话哩!”

    ……

    “仲鸾、子明、子峋还有元承,你们几个请的花魁就别带出来了。既然要给京城来客一点体面,还是去明月舫罢。我已经派人包下此舫,等半个时辰后,一起过去便是。我另请了些名士来,总要充足场面。”

    平山堂内,坐于主座正位,年岁也比徐臻四人明显年长几岁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

    徐臻闻言眉尖轻挑,道:“齐大哥,那贾蔷是京城来的勋贵子弟,和我等一样,没甚功名。明月舫的花魁柳明月素来只和齐大哥你们这样的诗词名士往来,如我和子明这样的,就是给一万两的**银子,她也未必愿意搭理。今夜要是由她来作陪,万一那贾蔷见她貌美,动手动脚的去摸她亲她,明月姑娘再啐他一脸,岂不坏事?”

    徐臻所言之“齐大哥”,乃是扬州八大盐商之首齐家家主齐万民之长子,齐筠。其庶弟齐延,便是徐臻的好友“子明”。

    听闻徐臻之言,齐筠不悦道:“仲鸾,此东道虽是为那贾蔷接风洗尘,然明月姑娘到底要与谁同座,当然由她来点诗魁。再者明月姑娘是清倌人,你少拿那套荤话脏话套她。莫非我等这样的人物,还要做强迫女子之罪过勾当?”

    徐臻闻言,神情隐隐玩味,眨了眨眼,笑道:“既然齐大哥都发话了,那小弟岂敢不从?今日便由齐大哥为主罢。我和子明他们,就在后面打打下手就好。”

    齐筠闻言,不无轻蔑的看了自家不成器的庶弟一眼,喝道:“还不把你请的那些劳什子鬼通通散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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