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月色,似比北地的月夜朦胧些。

    先前因父亲病重而服素色衣裳的黛玉,今也更换了颜色。

    上面是一缥碧色撒花烟罗衫,下面是烟霞紫萝花纱裙,脚上则是一双浅红绣鸾鞋。

    眉眼如画,眸若星辰,凝望过来,似能看透人心。

    黛玉看向贾蔷,轻声道:“爹爹大病未愈,我许是要多留数月,于床前侍疾,直到痊愈为止。想来,总要过了年,等到明年春才可。蔷哥儿是要着急回京么?”

    贾蔷微微摇头道:“如今京里风云正盛,我需暂避锋芒,不去触霉头,最好别让人看到我,想起我来。便是林姑姑要回,我暂时也不准备回的。”

    黛玉提起的心放下,闻言展颜一笑,没好气道:“那你白话这些作甚……”

    贾蔷想了想,道:“若林姑姑赶在年前折返京城,我就需要赶紧去外面寻宅子了……”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竖起眷烟眉来,掉下脸道:“蔷哥儿,你还拿我们当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

    黛玉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其实也是受不得人情的。

    贾蔷帮了她这样大的忙,不仅护送她南下,还为救治她父亲出了大力,本就心生感激,在林如海跟前也多有美言,这才有了林如海让贾蔷入住其小书房之事。

    在黛玉看来,这既是回报恩义的一种方式,何尝不是亲戚间亲近的意思?

    谁成想,竟是她一厢情愿,贾蔷想的,居然是早早搬出去住!

    贾蔷见黛玉果真恼了,便笑道:“林姑姑莫要多心,只是我要在江南留不少时日,除却用心读书外,还有不少其他的事要做,譬如先前和林姑姑商议的开书局……”

    “那又怎样?”

    黛玉依旧生气,简直逼视着贾蔷,让他分辩清楚,不然断是不能依的。

    贾蔷忍住笑意,道:“若这盐院衙门只林姑姑在,我自然是赶也赶不走的。可是还有姑祖丈啊!”

    黛玉没往旁处想,只奇怪道:“我爹难道还不认你这个亲戚了?”

    贾蔷呵呵笑道:“不是认不认亲戚……我也是近来和林姑姑交谈才知晓,姑祖丈一生为官清正端方,在士林中声望极隆。这样的亲长,我怎忍心在其衙府之内,谈些商贾金银俗事?”

    黛玉哼了声,道:“我五岁时,爹爹就教过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爹爹本就管理盐税要务,岂会以商事为鄙?”

    贾蔷耐心解释道:“不是说姑祖丈会轻贱商事,是我不能用个人赚银子的事,影响了他老人家的官声。盐税要务乃国事,我们操办书局,终究是私事。况且就算搬出去,也会时常回来请教林姑……”

    话没说完,黛玉忽地起身,重重横了贾蔷一眼后,撂下话道:“你若想搬出去,自去和我爹爹说罢,与我什么相干!”

    说罢,竟摇摇离去。

    两人交锋期间,旁人都不敢说话。

    等她走后,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紫鹃端着满满一盆热饭过来,却发现黛玉人不见了,纳罕问道:“我们姑娘呢?”

    在旁边侍候的一个林家丫鬟小声道:“吵架了!”

    紫鹃唬了一跳,看向贾蔷,道:“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

    贾蔷自紫鹃手中接过饭盆,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有些嫌弃道:“下次上大碗,这碗好看是好看,可一碗只能盛三口饭,糊弄人呢。”

    紫鹃哭笑不得,忙打发人去取大海碗来,又追问道:“蔷二爷怎和姑娘吵架了?”

    贾蔷不知如何说,一旁李婧笑道:“不妨事的,我们爷说在江南待的时日长,若是林姑娘不急着回京,我们就先不急着搬出去了……”

    紫鹃闻言又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睁圆,道:“我们姑娘让你们搬出去?不可能!!”

    李婧在一旁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我们爷的意思是,我们年前先不急着搬出去寻宅子,年后再搬。”

    紫鹃这才明白过来,长呼一口气,没好气道:“你这少帮主果然不是好人,专门捉弄人!”又转头看向贾蔷,难以理解道:“蔷二爷怎会想着搬出去住?你护送我们姑娘南下,还寻来了名医救好了老爷,这样的大恩我们还没回报,你居然连家里都不想住了,如何能让我们姑娘心安?”

    贾蔷吃相斯文好看但速度绝不慢的扒完一碗饭后,轻声道:“这样做没有故作清高和划清关系的意思,我又不是矫情之人,也不屑那样做。此事我会和姑祖丈商议的,你转告林姑姑,我确实是为了姑祖丈的官声着想。如今京里风云激荡,若是看到姑祖丈的盐政衙门里大把大把的捞银子,就算此事和姑祖丈无关,旁人也一定会挂在姑祖丈头上。到那时,恐怕有不测之事。”

    一旁一直侍奉的吴嬷嬷闻言实在忍不住,笑道:“到底是京里来的公门贵公子,气派果然不同。天下间也只有哥儿能将赚银子想的这样简单……”

    显然,在她眼里贾蔷成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牛皮羔子。

    贾蔷也不愿解释什么,吃饱喝足后,问紫鹃道:“府上可有散步之处?林姑姑先前在船上将这里描述的很有几分雅意,饭后活动活动,也有助于克化。”

    李婧笑道:“爷和香菱去看吧,我回去守着我爹了。”

    香菱也不要,小声道:“我还要回去作诗哩。”

    贾蔷呵呵一笑,忍不住抚了抚这耿直的傻丫头的额前发梢,道:“好,都回去忙你们的吧。”

    紫鹃也极喜欢这等不矫揉造作的亲近,她笑道:“我又不是东道,雪雁才是。走吧,正好我去劝劝姑娘。不过我说的,她也未必听。”

    贾蔷笑道:“听不进去也不必勉强,姑祖丈明白就成。”

    说笑间,席间诸人各自散去。

    因为薇薇安已经跟她乔治叔叔回了扬州教堂,没这个突兀奔放的大洋马在,气氛倒是和谐了许多。

    ……

    盐政院衙门气势不凡,占地颇大。

    三路三进房舍,院落层层相套,但又和北地的院落不同。

    江南的宅子,和北地的府第,完全是两回事。

    江南白墙黛瓦,常有园林之意,奇石嶙峋,总见自然之趣。

    相比之下,北地则威严的多,即便雕梁画栋,却也总有一种灰蒙蒙的厚重感。

    盐院内,似乎栽种了成千上万株竹子,郁郁葱葱间,回荡着清新气息。

    贾蔷提着灯笼,灯光清幽,婉拒了雪雁陪同的好意,独自一人行走在江南水乡的园林中。

    难得的,放下谋算和提防,来享受这份清幽。

    正如黛玉所言,西路院最南端有亭林水沼,有一亭轩,轩上有一匾额,书曰“后乐轩”。

    想来,取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贾蔷来至轩内,凭栏杆处而坐,夜风柔和温润,去了燥气。

    一抹玄月挂于墨空,倒比满月更得几分意趣。

    晚风轻拂,竹林中响起阵阵竹叶摇曳的声音,更衬得夜色静谧。

    这古风古韵之地,让他十分喜爱。

    独坐于此静地,贾蔷心中想起今日之所见。

    就今日观之,林如海明显比贾政高明不止一筹。

    当代士大夫们,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极少将喜怒形于色。

    他前世读红楼时,看到贾敏过世,黛玉乞求留在父亲身边,却被林如海生冷拒绝时,心中是有些寒冷的。

    再看其后来与贾政通信,抬举贾雨村,就认为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

    贾政待宝玉,不也是如此冰冷?

    但今日观之,许是林如海于生死间有了大顿悟,身上多了几多的人气,有了父亲之慈爱,甚至不惧在人前表现出来。

    这样的人,或许在主流士大夫眼里是有些出格的。

    但在贾蔷看来,这样的人才是生动的,才更有灵活的智慧!

    而林如海此人到底如何,对贾蔷在江南之处境而言,至关重要。

    甚至,林如海不死,对他日后回京后的处境,同样重要。

    这些且不谈,只想想黛玉不曾丧父,只此一点,想来她在薄命司的名字,就当被勾勒去。

    他能为这个姑娘做的不多,但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

    贾蔷眼眸微微眯起,望着天上的弯弯玄月,似看到了一双眸眼……

    正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丝竹声传来,站起身往西看去,只见点点烛光透过竹林传来。

    似有一白衣白裙的绝代佳人在竹林的另一端,抚琴低吟。

    贾蔷没有如同话本小说里的书生那样,为琴声吸引过去。

    因为他还没有糊涂,这里是林如海的后宅,后宅内还有他的几房姬妾。

    哪怕对面那女子果真绝代芳华,也不是他能去招惹的。

    更何况,除了绝代佳人外,还有可能是坏人性命的女鬼……

    微微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秉烛夜游的雅兴被破坏,贾蔷拎着灯笼,转身折返。

    君子慎独,不欺于暗室。

    老祖宗留下的做人准则,用来修己身还是有必要的。

    他却不知,这一幕亦落入别人眼中,让人暗中颔首……

    管中窥豹,至少品性难得。

    ……

    ps:人品……还是坚挺得起的!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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