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门,依仗肃穆,刘太妃紧闭双目,中宫皇后张嫣恭坐于侧,裕妃、纯妃、良妃身着皇贵妃礼服分列下首。

    自阶下,跪满了东西六宫的各宫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这是刘氏自执掌后宫以来的首次大议。

    自万历皇帝驾鹤西去,她就觉得自己孤单不已,朱由校体面的尊奉,还有眼前的太后印玺,亦不能填补一个女人源自内心深处的空虚。

    她用数载时间信佛、拜佛,遁入空门,脱于尘世,来与这份内心的空虚感博弈对抗。

    但是如今,天启皇帝一纸诏书,大明将要迎来建国以来的最大变革,张嫣还不足以单独面对那帮朝廷臣子。

    她知道,是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

    风尘冽冽吹过阶下众妃嫔的面孔,刘太妃满怀伤感与无奈的发现,大明的山河岁月依旧,这群恼人的臣子依旧。

    除了她容颜渐衰,还有这副日益腐朽的躯体以外,一切都毫无改变。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或许,诚如皇帝发回京中的谕旨所说,这个大明,是时候变一变了。

    先帝在时,用尽全部心力与群臣斗争,甚至不惜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失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威权。

    那时自己陪伴先帝身侧,在这场斗争中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或许如今,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皇帝在京时,日夜勤于政事,从不敢言劳。皇帝南巡之后,哀家日日烧香拜服,亦不敢放松。”

    刘太妃悠悠开了尊口,斟酌说道:

    “不意群臣屡次违抗圣旨,闯宫觐见,震惊圣母之灵,以致朝政败坏,纲纪不存,民间妄有猜测。”

    “更有些人,于廷外散播谣言,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妃嫔们面面相觑,近来宫里宫外常有传闻,实际上,在宫外的民间,整个事情已经发酵到另一个极端。

    群臣也分为两派,互相攻讦,导致纲纪败坏。

    由于没有皇帝坐镇,加之中宫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此时的宫里,急需一个权威高的人站出来为这件事定性。

    张嫣不敢做这个主,重担便就落到了刘太妃的肩上。

    刘太妃今日召集妃嫔大议,就是要代表宫里说句话,给这件事盖棺定论,方才一席话清楚、明白的将这件事定了性。

    群臣闯宫,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不遵天启皇帝圣旨的那部分保守派,都成了抗旨不遵的逆臣。

    至于民间此时的传闻,皆系不法之徒暗中作祟,欲行离间,挑拨是非关系,唯恐天下不乱!

    妃嫔们哑然时,刘太妃伸手拉住了身侧张嫣的胳膊,给她一个足以安心的眼神,缓声说道:

    “皇后再不必顾虑,着实将今日群臣闯宫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

    张嫣领会她的神色,即在内心整理说辞,然后向刘太妃行礼,恭顺地说道:

    “诸臣皆以‘忠君体国’为名,谏陛下此举如何如何不妥,然诸臣并未眼见陛下南巡期间发生何事,也不知眼下江南之地,是何种境况。”

    “南京部院被裁官员,亦可到它处为官,而其节省之薪俸,亦可缓解财政之危。”

    “陛下何等圣明,太祖定制,后宫不得干政,外廷纠议纷如,合闯宫禁,是何居心?”

    “诸臣万不可陷我与不孝不义之境地,尔等切好自为之。”

    刘太妃闻言一笑,环视诸人,威严说道:

    “皇后所言,皆听清楚了?”

    妃嫔们内心唏嘘不已,自然也知这是太妃、皇后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们一同行礼,齐声说道:

    “臣妾等谨领太妃、皇后娘娘教诲——”

    刘太妃又侧过身去,示意两名贵妃上前,她一手领着裕妃,一手领着纯妃,仔细地瞧了她们眼中神色。

    这些刚从宫外遴选进来的农家女,目光上从来骗不得人,刘太妃只一眼过去,就能明白地见到她们眼中与皇帝的生疏。

    她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众妃嫔忙前去搀扶,却被斥退。

    刘太妃来到恭敬坐着的张嫣面前,静静看了半晌,在她心中,方才说出的那些话,才是一名皇后真正应该具备的。

    此时刘太妃的眼角堆满了笑纹,像一名真正的慈母般叹息:

    “瞧瞧皇帝的小玉儿,都这么能说了。”

    语落,刘太妃即挥了挥手,在众妃嫔担忧的眼神中被裕妃、纯妃二女搀入佛堂,继续为天启皇帝烧香拜佛去了。

    ......

    很快,刘太妃主持后宫大议的消息,传遍了外廷。

    文臣们各自相会,继续畅谈看法。

    自魏忠贤从乾清宫回来,脸色就差得很,番子们也不明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什么人会把厂公烦成这个样子了。

    听见后宫大议的消息后,魏忠贤仔细询问了刘太妃和张嫣的所有说辞,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抚掌道:

    “还得是刘太妃呀!”

    旋即,魏忠贤脸色一变,冷冷道:

    “传本督的令,即日起,民间再有妄议圣旨内容的,皆以散播谣言、违法乱政抓到大牢里去!”

    傅应星一旁应道:“舅舅,外廷的那些大官呢…朝廷没有固定朝会以来,他们的大小聚会可搞得勤快不少。”

    “自圣旨到京,韩爌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

    魏忠贤看他一眼,冷笑:“韩爌敢让他们进门?”

    “以前不仅敢了,还在他府上开了许多次小会,倒是这回出宫之后,就闭门谢客了,说是得了风寒。”

    傅应星说着也笑了,显然是不相信。

    魏忠贤手放在桌子上,不断用指甲敲着一柄带上不知是谁血迹的铁锤,沉声道:

    “这风寒染得可真是时候,今儿群臣闯宫那会儿,本督就在乾清宫,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先不去管这些外廷文臣,从民间下手,百姓除非闹事,不然不抓,专抓那些散播谣言的。”

    “派人也到刑部、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走一趟,告诉番子们,这次最好捉条大鱼,什么首辅门生,士林大贤徒弟,这种身份是最好的,本督好顺藤摸瓜,先拿下一批。”

    “可惜啊,在京的书院都让咱们东厂奉旨给关了,要是没关,眼下那里可是个好去处。”

    傅应星怪笑几声,然后带着两名档头走开了。

    魏忠贤坐在东厂官署里,转头看着身后那幅关公像,眼睛渐渐眯起,忽然又道:

    “来呀——!”

    “给本督准备车马,本督要到首辅的府上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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