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皇极殿上,君臣四目相对,在这大明权利的中心,气氛却冷冽的仿佛边疆风雪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朱由校冷冷环视阶下,见诸臣中半数都穿着多年前的破烂补丁朝服前来,未发一言。

    下面的每个人,都好像心中有着千头万绪,迎来皇帝冰冷的目光后,几乎都选择了垂头躲开。

    唯有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铮然昂头,与朱由校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充斥着不正常的潮红,似乎心中对眼前的皇帝,含着无边的不满。

    “平日里你们不是总嚷嚷着朕鲜少视朝吗?”朱由校冷哼一声,“怎么,今天都哑巴了?”

    “献俘大典那天,朕怎么和你们说的?”朱由校声色俱厉的斥责道:

    “朕说,你们每人只拿一些出来,就足以让皮岛军民吃上半年,甚至更久。”

    “当时你们是如何同朕保证的?现在你们又拿出了多少粮食?”朱由校忽然起身,以手指着眼前一人,道:

    “——高攀龙!”

    “平日里,你没少说自己的清流之名吧?那朕问你,锦衣卫从你府中无意搜出的米面,你又作何解释!”

    言罢,锦衣卫百户骆养性上呈的一份密奏,被朱由校扔在了高攀龙的脚下。

    谁都知道,皇帝说完话扔这个出来,是要底下臣子好好儿的去看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攀龙挺着脖子,仍旧嘴硬。

    随即,他蔑视地瞥了一眼那份密奏,更是冷笑几声,没有一丁点想要去拿的意思。

    皇帝那些小伎俩,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好,好!”朱由校被气的笑了起来,“你不屑去看,那朕捡回来,给你读一读!”

    “…”

    不久之后,朱由校念完最后一个字,将密奏劈头盖脸地打在高攀龙的脸上,冷笑道:

    “高爱卿,朕还要再问你几遍,你才能给朕与边疆的将士一个满意的回复?”

    听见边疆的将士这话,高攀龙嘴巴一动。

    接下来,他的声音全然失了中气,强辩道:“国家承平日久,诸务积弛,臣不敢有一日懈怠,以贻今上宵旰之忧…”

    “家中这些食粮,尽备给灾区百姓。臣,问心无愧!”

    朱由校闻言,冷笑几声:“照爱卿这么说下去,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说到朕不临朝、不理朝政,以致灾害连年,糜饷百万了?”

    高攀龙没有丝毫慌乱,从容揖道:“臣不敢!”

    “你不敢——?”听到这,朱由校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

    “你们各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心里想的,实际做的,哪个不是胆大包天!”

    这时,刑部主事刘宗周忽然站出来,高声道:

    “陛下要治诸臣不为边军献粮之罪,那臣倒要犯颜问问陛下,灾区百姓流离失所,比起岁饷数百万的边军,哪里更需要这些粮食?”

    未等朱由校说话,又有一人站出来为高攀龙辩解。

    “当初陛下没有问过我等臣僚的意见,擅遣客氏出宫,又为这邪秽之女出银置办酒楼。这件事,陛下是不是也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魏忠贤心下一凉,给客氏银子让她办酒楼,那特么不是自己的事儿么?

    这些狗娘养的,居然连这都能怨到皇爷头上。

    “去岁,陛下力保熊廷弼经略辽东,如今数月已过,城未复,沈阳已失一次!”

    “失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臣敢问陛下,若沈阳再失,熊廷弼该当如何处置!?”

    方才沉默无言的东林诸臣,此时一个接一个的跳出来,慷慨激昂的奏请陈年旧事,客氏、熊廷弼,都成了他们自保的牌子。

    待诸臣声音稍弱,御史江秉谦清了清嗓子,出列喊道:

    “辽左大军既溃,复再任城,无堪大用,辽东经略熊廷弼丧师辱国,依律当诛!臣恳请陛下主持大局,明正典刑!”

    话音落地,半数文臣伏跪在地,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主持大局,明正典刑!”

    “熊廷弼,依律当诛!”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魏忠贤,发觉事情不对,神色变幻起来。

    这东林党人怕是已经知道皇帝这次要拿高攀龙开刀,结成了一股绳,顷刻之间,在震怒的皇帝面前,再度掌握了局面。

    朱由校望着阶下诸臣,片刻后,惨淡的笑了。

    这天底下最大的罪人,好像是一直在勉力维持大明的自己,而眼前这些,一个个都是不世出的英杰。

    “熊廷弼失沈阳之罪,朕自会亲自责问,倒是你,食君之禄、担国之爵,除了弹劾封疆大吏外,全无丝毫作为!”

    说到这,朱由校复又冷笑几声:“江秉谦,你一味背公私党,真以为不知道吗?!”

    魏忠贤正在心急,在他看来,今日之事,皇帝明显落了下风。

    那些东林党徒互相包庇,皇帝见法不责众,这是要柿子先捡软的捏。

    可东林党能同意吗?

    以魏忠贤对他们的了解,皇帝放过高攀龙,要拿江秉谦下台阶,他们非但不会同意,还会变本加厉。

    那个时候,要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恐怕要铸成大错!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锅,自己到底背还是不背?

    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下定决心,向大学士顾秉谦打了个眼色。

    皇爷曾与自己说过“有朕在”,那么今日,就是自己向皇爷说,“有奴婢在”的时候了!

    就在东林党以为得意时,顾秉谦大步出列,揖身道:“臣弹劾御史江秉谦!”

    这时,满朝的目光都由皇帝的身上,转向了这边。

    且听顾秉谦静静道:“禀皇上,都察院御史江秉谦,系高攀龙门生!”

    只这一句揭露,掀起了轩然大波。

    门生救座师,甚至引起了半个朝廷的争相附和,且不说皇帝是不是要真的问罪,只这一条,东林结党,便已坐实!

    东林党私下里谁都知道,可真正被抬到明面上来当成“结党”,还是从顾秉谦这一句揭露而起。

    可以料想,顾秉谦坐实东林士子、官员结党的事,将会在大明文政两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他本人,又会被全天下所谓的“清流”们黑到何种境地。

    诚然,顾秉谦此番是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在朱由校看来,这才是此刻他需要的臣子。

    魏忠贤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侍立,见东林党人劝谏顿少,心中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今日,皇帝赢了。

    皇极殿上寂静了半晌,朱由校冷笑几声,随后捡起一份东林党人上的奏疏,瞥了两眼,即厌恶的扔到阶下。

    “乾纲独断,朕未尝不想独断,可但凡朕有圣谕,你们哪次不是推三阻四?”

    朱由校掌击御案,猛然站起,扫视诸臣,大声道:“你们,可真是朕的好翰林,好学士!”

    一番话下来,东林党人再无一句可说。

    这时,沉默半晌的顾秉谦复又上前,劝道:“禀陛下,法不容情,江秉谦、高攀龙二人论罪当诛!”

    话音落地,兵部侍郎崔呈秀等曾被说成“阉党”的文臣们纷纷出列,齐声道:

    “臣等请陛下降旨,诛杀江秉谦、高攀龙二人,明正典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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