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一月上旬,天未亮。 庭院中,大雪堆银彻玉,寒气钻入鼻孔,冰得鼻头有些生疼,令人不想起床。 管家走进来催促:“老爷,该进宫当值了。” 秦紘掀开被头,又迅速盖回去:“今年怎么比去年还冷?老夫再睡一刻钟。” 缩回被里,不多时,沉重绵长的鼾声响起。 管家焦急地盯着时辰。 一刻钟后,他再提醒:“老爷,一刻钟到了。” 秦紘睁开眼睛,觉得自己一刻钟也没睡。 冷得腰骨忍不住打颤,又缩回被窝里。 “老夫这是怎么了,起不来了,派人告诉孙敬,帮老夫告假一日。” 管家转身,小跑了出去。 …… 早朝, 以病由告假的官员,相继禀报。 弘治皇帝拍着御案,冷哼一声:“朕能起来,他们就起不来?一个个假病由,向朕告假。” 自打秋闱过后,百官没有沐休过。 萧敬面露难色:“陛下,刘公和马公这样的老臣,受不住风寒,今年,确实要比往年冷一些啊。” 良乡有鸭绒的衣裳,但那衣服穿在身上,胖得跟猪似的,还要穿官衣。 百官宁可冷着,也不愿意穿。 弘治皇帝转头看向萧敬,心中有些不悦:“有谁来了?” “回禀陛下,李公、谢公、韩文、张升、魏绅,还有严成锦也来了。” 弘治皇帝冰冷的脸色,不自禁融化为笑意:“严卿家倒是勤快,从不迟到。” 陛下您说得对,可下值,他一刻也不多呆。 这段时间,萧敬不干编排严成锦:“如今,严成锦在府上中锻炼,身子好。” 弘治皇帝道:“将来上朝的大臣,都召来暖阁议事。” 都察院,门皂还没来得及将扫去。 严成锦双手捂着热水袋,这么冷的天,值房与外头并无多大差别。 握不了豪笔,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风,打得手指头僵硬。 一切疏奏,皆由方学代笔。 小冰河期,一年比一年冷,看来得向陛下谏言,将宫中的值房,都安上地龙。 小太监探头进来:“严大人,陛下让您去东暖阁议事。” 严成锦脱下伪装的貂绒大氅,跟着小太监来到东暖阁。 大殿中,稀稀落落,少了许多大臣。 可奇怪的是,顺天府府尹刘庆,入宫上朝了。 弘治皇帝穿着金黄的龙衮袍,肥厚而不失威严:“卿等能入宫,足见对朝廷之忠心,朕深感欣慰。” 今晨,大雪宛如沙尘暴覆盖牧羊人的帐篷,给京城穿上一层雪衣,能冷死人。 廷议开始,李东阳躬身禀报:“京察剩余之事,已筹备完成,至于考察名单,稍晚,臣再呈上。” 弘治皇帝颔首,表示对李东阳十分放心。 紧接着,韩文躬身:“岁末结余,事毕,臣再向陛下禀报。” 天冷,万事都慢了些。 弘治皇帝看向顺天府府尹刘庆:“刘卿家进宫,可是有事向朕禀报?” “昨日城中冻死的百姓,有二十八人。”刘庆心痛道。 弘治皇帝面色微动,活活冻死,那是何等一副惨状。 百官习以为常,不冻死人还能叫冬天吗? 严成锦眸中闪过一抹不忍:“都察院想请乞,将宫中值房,安上地龙。” 如今只是前菜,万历年间更冷,海南也下了大雪,一尺多厚! 百官眼巴巴望着弘治皇帝。 此子终于说了一句人话了啊,陛下您在暖阁有地龙,臣等的值房冷死了。 深知天冷得不寻常,弘治皇帝尴尬地咳了一声:“诸公烧炭火,朕给尔等报账。” 修缮一座宫殿,动辄三十万两,更遑论给所有宫殿挖地龙。 萧敬忍不住提醒:“陛下,木炭涨价了,一月下来,怕要花千余两银子。” 木炭价格蹭地一下,涨到一斤五十文钱。 韩文道:“出使藩国借人,花了大量靡费,国库没有银子。” 弘治皇帝面色僵硬:“卿等多买些衣裳,朕给报账,自今日起,朕也不烧地龙。” 严成锦想了想:“臣可否自费,在都察院挖地龙?” 小冰河期并非一两日的事,而是越来越冷,明年也能用得上。 “你想挖就挖,朕不会掏银子就是。”弘治皇帝冷哼看了这个家伙一眼。 刘庆满脸忧愁:“陛下,我等有衣穿,可木炭涨价了,百姓连做饭的柴火都买不起,该如何过冬? 臣想请乞,赈济煤炭九十万斤。” 百官面色微动,韩文嘴角猛地抖了抖。 京城大约有三十万人,除去富户,每人能领到的木炭,大概四斤左右,烧不了几天。 但却为朝廷,增添巨大的财政负担。 就算朝廷出面采办,九十万斤,也需四五万两银子。 韩文道:“陛下不可,国库的储银,需保障九边军饷和海外舰队,一分也动不得。” 弘治皇帝陷入沉思。 严成锦目光微动,看来得用煤了。 小冰河期愈发寒冷,但历史上,真正用煤是百年后。 他还不打算告诉弘治皇帝和百官。 在京城的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等地,藏着大量的煤矿。 还有顺天府所管辖的宛平县。 这年头煤不值钱,人上人都烧木炭。 回到府中,严成锦对着何能道:“准备轿子,本官要去宛平县一趟,把王不岁叫上。” 何能面露难色:“少爷,王东家去江南办事了。” “那叫谢玉。” 离开京城的城区,王守仁是一定要叫的。 一个时辰后,谢玉出现在严府门前,与严成锦一同坐上马车,前往宛平县。 …… 宛平县,两尺厚的雪覆盖屋舍。 又不是大户人家,百姓们懒得各扫门庭雪。 黄老汉对着儿子道:“一会儿,你跟我到窑里捡煤炭去。” “爹,那东西有毒,烧着烧着人就死了,可瘆人了,咱还是不烧了吧?”黄十六对那东西有些畏惧。 黄老头冷哼一声:“不烧饭,饿死不成!” 做饭需烧木材,但附近的山林,被士绅买走了,他们不许入山砍柴。 只能烧玉米杆和干草,可也烧不了多久。 …… 宛平县,衙门。 吴鉴怒不可遏,师爷抱住他大腿,忙哭喊道:“老爷,您去顺天府告状有何用?” “递一封弹章,朝廷不管便罢了。” 门皂跑进来禀报:“老爷,外头有人个官来了。” 严成锦走进衙门,宛平县有两座官窑和一座民窑。 但宛平的煤矿远不止于此,有百余处煤炭,星罗棋布。 查看这些土地的黄册,凭谢玉是办不到的,需他亲自来一趟。 吴鉴看到王守仁的官服和锦衣卫,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下官见过大人,敢问是京城中哪位大人?” ”你大可不必知道,将宛平的黄册交个本官即可。“ 吴鉴打量着眼前没穿官衣的人:“大人要黄册干什么?” “查地,你交给本官就是。”严成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