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赞和沐家七娘有什么瓜葛,李煦是一无所知,刘默彤听完李煦复述戚氏的话也蹙起了眉头,他想了想,对李煦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拂晓前回来。(小说文学网)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想个我为何不在的借口,免得惹人怀疑。”

    交代完,刘默彤匆匆出了杨宅。

    李熙相信刘默彤的干练也相信他有把握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可是他仍旧睡不着,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三更末,困意袭来,他和衣躺了会儿,眼闭着,心却还是悬着。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经历中比这次更凶险的也是有过的,好几次,刀锋加颈以为必死无疑,最后还是侥幸逃脱了,但李熙知道他只是侥幸,自己没有诸天神佛的特殊关照,所凭的不过是好运气罢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但好运气也会有用尽的时候。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常在花场走,迟早要湿手。

    “……唉……”睡不着,索xing不睡了,李熙起身来,在杨宅少主人、自己的房间里徘徊着,月sè不明,灯烛又不能点,但凭着一双早已练就的夜行眼,在这间面积不大,格局却很复杂的书房里拐弯抹角地走,也没有磕着碰着。

    这双夜行眼是以前做乞丐、做奴隶时练就的,时时关及生死,哪能不用心练?

    面朝着后花园的书案上垒着一摞书,纸墨笔砚齐全,玉石镇纸下甚至还留着一张黄麻纸笺。也许老人家思念孙子故意摆在那做念想的,可是又何必呢睹物思人,岂非更添烦恼。

    既然是“我”的旧作我还是看看吧,李熙抽出那张纸,夜行眼虽亮,要看清纸上的蝇头小字也是不能,正思推窗借助昏淡的月光,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

    “想看就点亮灯烛,已经四更了,杨家少主早起读书不会惹人怀疑的。”

    “吓死我了,来去之间你能不能弄点声响出来?”李熙拍拍跳腾腾的心口,“事情弄清楚了吗?是不是杨家少主夜班读书劳累,忽闻对面有歌声,于是逾墙私会,一来二去成就了一场露水情缘,如今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刘默彤细长如缝的眼睛里透出一丝jing亮:“休要胡言乱语。杨赞贤弟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一定是对面那沐家女子先勾引的他。花前月下,谈婚论嫁,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之言,做不得数的。昨晚因为有个叫李十三的人在府里吃酒时露了口风,把事情给捅了出来。老夫人不明就里一查问,发现这女子十九岁了还没成婚,就认定了她是在等你,说这女子有情有义,派人去问她父母愿不愿意过来做妾,她父母早为她愁白了头,又见你杨参军如今发达了,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答应了。”

    刘默彤说完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坐,疲态尽显,说道:“天不早了,多少睡会吧。”

    他像是办完了一件大事,侧身朝里,安然入睡。李熙信步走出门外,望了眼池塘对面的那道低矮的土墙,先是发了一阵子呆,旋即也就想通了,一个整天锁在家里读书的少年,一个深锁闺房的少女,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土墙,天长地久,不搞出点事才怪呢,谁主动勾引,谁被动被勾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杨赞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送上门来妾,来就来吧,既然无法推拒,照单全收好了,就是不知道这姑娘长相如何,xing情怎样,可知风情,又懂不懂得写字、画画和吹萧呢……

    盛世繁景,凋残如梦,丑寇凶张,窥我膏粱;

    我辈儿郎,热血贲张,重整河山,虽死何妨?

    百折不屈,百死不辞,历经艰险,神采飞扬!

    待那ri收拾了旧山河,衣紫乘骏朝天阙,亦嚣张!

    字写的很小,字形很秀气,杨赞以前绰号“杨姑娘”,名副其实,可是这语气……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首……姑且就叫诗吧,这首诗即便不是杨赞做的,如此郑重其事地用麻黄纸抄录下来也一定是他所喜欢,诗的豪放热血和字的娟秀纤巧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杨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熙捏着那张纸,背负着手沿着园中小径徘徊着,思索着,混沌着,浑然不觉暗地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李熙叫醒了刘默彤,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刘默彤便翻身下了床,动作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他神采奕奕,全无熬夜的半点迹象。

    “怎么样,想好怎么回老夫人了吗?”

    “哦,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那也只好我委屈一下了,杨赞兄弟欠下的风流债,我替他还!我打算奏鸣阿婆,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以后也待之以平妻之仪,兄弟将来混的好,给她个名分,混不好,也怪不得我嘛。想她一个十九岁的商贾之女,我能这么待她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吧,既不负昔ri情分,又合时下礼制。大哥,你以为如何?”

    “那他父母要是拿出当年的婚约逼你娶她为正妻呢,莺莺那边你怎么交代?”

    “反了天了他,他敢这么干,我就让郭仲恭、梅榕两个砸了他们家。”李熙说的很豪气,很纨绔,说完弓腰赔笑问刘默彤:“这么应付成吗?”

    “嗯,世家子的纨绔气是有点了,可我怎么看也不像是我杨赞兄弟能干出来的,似乎太霸道嚣张了点吧?”刘默彤环抱双臂,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着。

    “你看看这个。”李熙把那张麻黄纸递给了刘默彤。

    “有什么名堂吗?”刘默彤仍旧蹙着眉。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兄弟表面端秀,骨子里却是一副桀骜不驯的xing子,你看看这文,读来是不是有股子热血沸腾的感觉?还有这字,外面娟秀,纤细,骨子里呢,筋骨却是遒劲若钢丝。这位杨兄弟不简单啊,是个地道的狠人。以前我自感家道中落,人事凋零,处处不如意,又被祖母管的死死的,故而一肚子雄心壮志也只能憋着,如潜龙在渊,爪牙都缩着,而今我在边军效命两年,身经百战,长大了心里不憋屈了,又做了官,如何能不义气风华?张扬一点我以为不为过。”

    李熙说完,又恭敬地问刘默彤:“我这番说辞,还算入情入理吧?都说杨赞兄弟是个柔弱顺服的人,可从他十四岁毅然决然去投军,还有这文,这字,我觉得他是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强人。都说知子莫若父母,老夫人应该早就感受到了他骨子里的这份强硬。反之,我若一味地示弱,唯唯诺诺,让她觉得我仍旧没有长大,过两ri离京我又有什么理由把沐家小娘子留在京城呢。”

    刘默彤眯着的眼睛一亮,问道:“你不打算带沐家小娘子去韶州?”

    李熙望了眼刘默彤,嗫嚅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都是母。莺莺才十二岁,我不忍心让她受委屈。”

    刘默彤默然点点头,满脸是笑,忽问道:“韶州离长安山高路远,你带着莺莺,就不担心路上会有风险?”

    “有么?”李熙眯着眼。

    “不能有吗?”刘默彤的眼眯的更细。

    “哦,看来我得叫上老三哥结伴同行了。”李熙的眼眯成了一条缝。

    “哦,但愿他两天后还能上的了路。”刘默彤的眼眯的连缝也没有了,李熙只好认输。

    “嗯,极有可能,我听说三嫂有整副盔甲,还有双刀,一长一短,号称‘双刀刘凤’。”

    “何止,她还有口大刀呢,重达四十八斤,比李老三的那口足足重了五斤。”

    说到这,李熙和刘默彤对视了一眼,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李熙笑的很开心,很酣畅。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是一个有良知的狠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赞的结义兄弟刘默彤也应该是个有良知的狠人,与狠人交,不免有时要挨刀,但这刀子一定会从明处来,绝不会暗中下刀。

    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李熙仰望着东天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一片通明:没有yin谋诡计的大唐真好。

    洗漱完毕,时辰尚早,杨宅的下人们已经起来劳作,一个个打着哈欠,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这个时代生活节奏缓慢,长安的东西两市要到午后才开,即使是商人此刻起床也显得早,何况一位子爵家?再破败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比拟的。

    李熙不知道这一家子平ri靠什么生活,子爵和诰命夫人有没有俸禄,还待查明。但看起来杨宅的确是十分破败了,梁柱上朱漆剥落,屋顶上也长满了杂草,地上的砖道应该是新近重新翻修过的,否则极有可能都不能走人了。

    翻修的钱自然是刘默彤出的,这让李熙的心里又安了一些,直到昨天下午,自己对刘默彤还一肚子提防,但是也奇怪,只是一晚上,突然之间自己就对他撤去了一切心防。人这种生物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是这世上最微妙和不可琢磨的了。

    李熙自嘲地笑了一回,低头钻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杨宅后院,一个正在扫地的仆人向他点头招呼了一声,是旺财,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少年十分感兴趣,难道仅仅只是他的名字?

    “旺财,老夫人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戚大娘进去有一会了。”

    这个旺财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很好,我很喜欢。

    “旺财,你不错,愿意跟我去韶州逛逛吗?”

    “但凭少主人吩咐。”

    旺财扶着竹帚,低着头答道,声音不大,言语不多,干脆利索。

    “嗯,很好,你忙吧。”李熙朝他笑了笑,背负着双手向西院走了去。小楼窗、户皆开,一眼就能见到杨葛氏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戚氏帮着梳头。

    “这大清早的也不怕冷。”李熙嘀咕了一句,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了,手已经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或许早上透透气也有好处。”他这样想着,就咳嗽了两声,推门走了进去。老夫人昨晚应该睡的不错,面颊红扑扑的,如一瓣粉红sè的桃花。

    李熙叩拜问安后,又问:“阿婆昨夜睡的可稳当。”

    “稳当,稳当,你少给我点气受,我就稳当啦。”

    杨葛氏故意虎起了脸,戚氏则朝李熙笑了笑,眼眸透亮,昨晚天黑没觉得,戚氏虽然奔四的人了,保养得宜,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尤其是身段,苗条婀娜多姿,分明是刚成婚尚未生育的少妇嘛,又哪像四个孩子的母亲?

    李熙琢磨着有必要回头让崔莺莺来跟戚氏多沟通沟通,哦,她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那个,孙儿今早是特意过来请罪的。”李熙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国家的大功臣,天子赐婚贵妃给赏,你会有罪过吗?”

    “嗯,那个,我跟沐家小娘子那事吧……”李熙把一早编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语言真挚,感情充沛,在这段说辞中,凡有关杨赞和沐雅馨私会的细节,李熙全一句话匆匆带过,对这段露水感情的反思也避重就轻,李熙相信这些都不是杨葛氏所关注的。

    她关注的应该是此事如何善后,李熙苦思冥想的重点也正在此,在这一点上,李熙充分塑造起了一个少不更事,行事莽撞,却十分有担当的世家公子形象。他代表杨赞很负责任地宣布:

    “一人做事一人当,孙儿捅下的篓子,孙儿一力承担。我今天就去沐家请罪去,沐小娘子要打要杀,我都忍了,总要让她心满意足才好。”

    “哼,你好大的出息。一位当朝爵爷去给商贾之妇请罪,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杨葛氏出言讥讽道,“我且问你,你跟她私定的婚约,还做不做数?若她父母取出你亲笔写的婚约逼你娶她为妻,你怎么说?”

    这个问题,一早已经和刘默彤复习过了,此刻再回答一边,李熙感觉自己好像在考试作弊,不过这种感觉真不错。

    “我写那张婚约时,尚不满十五,他若逼婚,我就说是游戏之言当不得真。但这么说的话,难免被人耻笑咱家无信义。我不这样说,我拿天子赐婚说事,身为臣子天子赐婚怎敢推拒,却非我杨赞薄情寡义。我再答应他父母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来,待将来我封侯拜相了,再正式给她一个平妻名分。咱如今是官了,民不与官斗,谅他父母也不敢再纠缠。阿婆,你看孙儿这么处置,于情于理是否妥当?我这两年在外面是不是长进了不少呢。”

    “噗!”正在梳头的戚氏闻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微微轻颤了一下,牛角梳上就挂落了杨葛氏的一绺头发。

    “嗳哟!你个死人。”杨葛氏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一手抱头,腾出一手来狠狠地掐了戚氏两把,戚氏沤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李熙听刘默彤说过,戚氏侍候杨葛氏有三十年了,同生共死过,名为主仆,实同母子,亲密的不得了。两个人私下里经常吵吵闹闹,把拌嘴当乐子。

    刘默彤叮嘱过他,见此情形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可出言斥责戚氏,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李熙心里奇怪:戚氏今天怎么忍了,难不成看出了什么?

    “……那边有位朝廷的命官呢。”戚氏提醒道。

    “他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我孙子。”杨葛氏嗔道,“你去替我瞧瞧,那边跪着的真是我那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孙儿吗?我怎么听着声音有点不对呢,还有这番话,说着一咕噜一咕噜的,能噎死个人,跟我那说话细声慢语,字斟句酌的孙儿一点也不像啊?”

    杨葛氏说的煞有介事,戚氏抿着嘴含着笑,还真的走了过来。李熙憨笑着,明知二人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心却仍旧揪作了一团,这冒名顶替的活真不是个人干的啊。

    戚氏围着李熙转了一圈,走回去,跟杨葛氏说:“何止说话的腔调不对,长相也不对,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嘛,哎呀,老夫人,都怪你抠门,昨晚我说点两只蜡你偏要点一支,灯火不明,没看清咱们可能让人骗了,大郎让人给掉了包!”

    又煞有介事地冲着李熙喊道:“你这傻大汉是从哪窜出来的,到咱家来混吃混喝吗,劝你早走,咱们家一天两顿饭都吃不饱,迟早饿杀你。”

    “嘿嘿嘿……”李熙开始装傻。

    装傻的效果不错,始作俑者者杨葛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十分豪迈,戚氏也笑了起来,笑的肚子疼。

    “嘿嘿嘿……”李熙陪着傻笑,心里却暗自得意,如果这样她们都认不出自己是个水货,那这偷梁换柱之计,是实打实地成了。

    继今早解开了对刘默彤的心结,又一个死结也解开了。

    “元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ri,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好ri子。”李熙很享受地呼吸了一口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空气。有些丝丝甜甜的香气,是菊花的味道。

    “……找人家约会还不算,还要正儿八经地给人写一份婚约。嗨哟,统共三十七个字,你竟写错了六个,你真是我杨门的好儿孙呐,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嘿嘿嘿……”李熙继续装傻。

    “……你既发下来那么大的宏誓大愿,何以才过了两年,就把人家抛在脑后了呢。‘杨氏凌空杀’说的是你吧,伸着舌头在天子面前追舞姬的,说的也是你吧。你可真能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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