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这场酬功宴从午前开始,一直持续到未时末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而且随着舞台上的歌舞姬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宏大,布景越来越华美,带动了酒宴的气氛一路飙升。(小说文学网)那些坐在外围的中下级军官,读书知礼者少,粗鲁野蛮的居多,几杯酒下肚,嘴上就没了把门的,高谈阔论,声音大的能把昭德殿上瓦片震落。

    加上有上谕关照,监察御史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于是离席串酒成为常态,三五个一群,七八个一伙,来到宫台下向天子敬酒,不仅没被呵斥,反而受到了鼓励。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乱的连李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了表示不与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同僚同流合污,他叫上李老三推开四处乱窜的酒鬼,来到了围屏之下,这里御史和禁军扎堆,无人吵闹。

    李熙于是仔细地向李老三了解有关“散花福”的一切。

    何谓“散花福”?

    散是动词,散发、赠予、赏赐之意,花者美姬也,天子把美姬赏赐给你,难道不是你的福分?福是天子所赐的天恩雨露。这三个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把天子所赐的美姬派送给……

    “其实吧,这种事在边军和河北军中是常有的事,大伙叫的名称各不同罢了。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记得成德那边管这事叫‘配花’,平卢叫‘猜宝’,丰州那边叫法比较古怪,叫什么‘气杀妻’。你想想抢个美人儿回去,那还不气杀正妻?”

    顿了一下李老三又说道:“这种事有时候都能闹出人命来,有什么法子,僧多粥少,想抱得美人归,就得玩命!这回在宫里,要闹出人命不大可能,不过打场架怕是免不了的。待会你就跟在我身后,有哥的就有你的。”

    李老三说的吐沫星乱飞,李熙却觉得心里堵的慌,他朝歌舞台上望了眼,二十个青chun貌美的少女,美颜如画,倾国倾城,就这么给散了?

    那都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像手机、电暖壶、平板电脑一样当做抽奖礼品给散了呢?这特么还是大唐吗?这跟殖民者贩卖黑奴有什么区别?!

    瞧着李熙脸sè不好看,李老三笑着劝道:

    “心里堵得慌吧,其实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也不痛快。嗨,你曾为贱奴,我也做过部曲啊。这‘散花福’散的是美姬,其实也有散贱奴的,在边军里是常有的事。你说咱们要不是运气好,熬出来了,说不定也让他们给散了。”

    李熙低吼道:“瞧你这副嘴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贱人也是人嘛。”

    嘴上臭李老三,心里却是默然一叹,在这个时代奴婢的地位等同于牛马,拿来送人有何稀奇?自己也做了两年奴隶,这个道理还没参透吗?

    既然无法改变规则,能否在现有规则下多为她们做点什么呢?李熙刚想到这,就听李老三点头哈腰地说:

    “是是是,你说的没错,贱人也是人,再贱也不是畜生,正是因为她们是人,所以咱哥俩才更要打起jing神,去搭救她们脱离苦海。”

    “哦,此话怎讲?”

    李老三摸了摸寸草不存的下巴,猥琐地笑道:“你瞧着这些歌姬,年纪都不大,歌舞却这么好,应该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父兄犯了罪,籍没为婢,按本朝律法,除有大赦,七十岁前,身非废疾者是不得放免的,若是犯了大逆谋反的罪,纵遇大赦也不能赦免,那真是一辈子也没出头之ri了。如今虽说是随意配了人,可你看看咱们这些人,好歹也是个官身嘛。再怎么说也比老死宫里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花开堪摘直须摘,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老三为自己能忽然吟了句诗出来,一时颇为自得,摇头晃脑,陶醉不已。

    李熙心里鄙视,这是哪个二把刀师傅教的,驴唇不对马嘴,简直是误人子弟嘛。转念一想不对呀,李老三这家伙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师傅?细细再一想,李熙的脸忽然红了,这句诗貌似是自己某次喝醉时吟给他听的。

    “假若有官员求为正妻,能恩免她们吗?”李熙嘀咕了一句。

    李老三接道:“娶做正妻可以!”

    “哦?”李熙眨巴眨巴眼,“那做妾呢?”

    李老三摇摇头:“妾不行,必须得娶了做正妻。”

    因见李熙面露古怪之sè,李老三急忙劝道:“你可别犯傻啊,你如今是子爵,朝廷的命官,前程似锦,将来总要寻个门当户对的才匹配,像她们这些人……嘿嘿,配不上你的。”

    李熙点点头,拍拍李老三的肩,说:“要不咱们……搭救她们脱离苦海去?”

    “走。”李老三答应的相当干脆。

    于是两个已决心为大唐的妇女解放事业略尽绵薄之力的“斗士”以敬酒为藉口,慢慢向歌舞台靠过去。

    歌舞台四周围满了观赏歌舞的人,除了赴宴的文武官员,竟还有许多宫女太监。

    嗯,有点大唐的气象了,李家皇帝虽然也喜欢花架子摆威风,好歹还能给臣子一点人xing关怀,掂量着大伙离得远瞧不清美女长啥模样,宫里的规矩也不要了,任人往前挤,瞧瞧这舞台四周人围的,风雨不透的。这咋进去呢。

    “借光,借光,热汤,热汤,有热汤,小心烫着。”李熙推着李老三在前,边走边嚷,硬是在一片喝骂声中,没羞没臊地挤到了舞台边缘。

    李熙用手按了按那铺着厚实地毯的木质舞台,心里充满了信心,才一米来高,抬脚就能冲上去,上台不是问题,抓哪只羊才是关键。

    羊少狼多,一场激斗怕是免不了的,要想独占花魁,那就得提前做点准备了。

    首先,得找到花魁在哪。

    李熙向歌舞台上望了眼,很好,没有花魁,都是女神。

    那么就优中选劣,凤凰窝里挑草鸡,先剔除那些自己最不喜欢的。

    很好,没有草鸡,全是凤凰,自己都很喜欢。

    李熙微微仰起头,把目光再度投向昭德殿:天子夫人刚才回去换了身衣裳。

    好,很美,很庄重,这身衣裳,得花不少钱吧。

    刚换了衣裳回来,应该还要显摆一会,还是……先养jing蓄锐吧。

    李老三从乐师那摸回来一个小马扎,正坐着闭目养神呢,看这架势,这家伙是个老手啊。

    李熙拍了拍他,向他挤了挤眼,向舞台上一丢,李老三整个人如同被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样,离开马扎一步步向舞台上走去。

    李熙趁机扯过他的小马扎坐了下去,然后轻咳了一声。

    李老三如梦方醒,赶紧撤回已经踏上舞台的左脚,跑回来问李熙:“是不是要开始了?”

    “没有啊。”李熙满眼尽是舞女的大腿,真白,好生晃眼。

    “那你干嘛朝我挤眼?害的我差点跳上去。”

    “我,我眼涩。”李熙慌忙揉了揉左眼,右眼仍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上。

    李老三大怒,拳头已经攥起来,想想还是算了,没有贵人提携,他这会儿还在后面跟人傻乎乎地拼酒呢。

    香雪冰肌,绿鬟皓颈,美女就是美女,离着十丈远,身体的温香依旧撩人,仍让人觉得热血贲张、豪情万丈。想到鸳鸯帐里的那份噬魂销骨的滋味,李熙忽觉宠辱皆忘,一时喜不自胜,抓耳挠腮,一跃而起就蹲在了小马扎上。

    立即就招惹来几百道鄙视的目光,李熙不好意思再蹲下去,默默无语地站了起来。

    李老三见机一屁股朝小马扎坐去,却坐了个空。

    李熙已抢先一步抽走了它。

    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李熙把小马扎往地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此刻距离红毯不到十丈,场中的舞女,身上钗、簪、梳、篦、眉、贴纤毫可见。

    李熙哈哈傻乐,双眼眯缝的就剩一条缝了。

    一时得意之极,竟又翘起了二郎腿。

    他身边的那些同僚军官倒不觉得怎样失礼,高台上的贵客却投来许多不满的目光。

    李熙不管不顾,怡然自得,高兴之处,把两指放进嘴里吹起了口哨,大肆鼓噪、叫好。

    李熙并非无德无形之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计较,他是要借助这次散花福的机会再为自己多加一道护身符。一个小人物面对强大而邪恶的敌人时,若想不被对方黑掉,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让敌人有所顾及。

    因此有仇士良的指点,此次天子散福多半有自己一份,抢一个美姬,然后带着她去祈求天子恩免,娶她为妻。一个贵族子弟要娶一个官婢为妻,这多少也算是一个稀奇事吧,“平山子杨赞”经此一曝光,多少也算是长安的名人了。

    让想杀自己的人多一分顾及,自己的生命就会多一分保障。

    李熙也想到自己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误解刘默彤他们了,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动过河拆桥的念头,利用完自己后顶多是把自己流放到韶州,然后让自己自生自灭。

    刘家故旧遍布朝野,想做到这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这属实的话。

    那么自己眼下和此前做的许多事无疑就显得多余,显得可笑,显得小家子气。

    但转念一想,事关自己的xing命,岂能不慎重?遇事多往坏处想,虽不免心累,但总胜过稀里糊涂丢了脑袋好。

    自己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了他们,到时候再向他们诚恳地道歉就是。

    自己这番折腾用意无非是为了自保,并没伤害到他们的利益,若是这样他们都不肯原谅自己的话,那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随时随地,这就是李熙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反常的原因。

    计划很成功,自己终于出名了,“平山子杨赞”的恶行劣迹已经被很多人熟悉,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李熙很有信心地认为,不久之后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果然,麻烦来了:两位年轻的绿袍御史正朝他包抄过来。

    李熙强装镇定,目光却逡巡四周,寻找脱身之径。

    站他身后的一个大胡子军官用手拍拍他,提醒道:“杨兄弟,还是撤吧。从哥身后走,哥给你打掩护。”

    李熙抬头一看,大胡子身高超过九尺,膀大腰阔,体壮如山,竟是刚刚在一起喝过酒的成德镇将王俭,李熙心中大喜,忙道了声:“多谢。”便抱着小马扎溜到了大胡子身后,往人群里一钻,霎时就没了踪影。

    其实早在李老三偷拿乐师的小马扎时,就被这两个负责纠察饮宴风纪的御史盯上了,只不过李老三拿了小马扎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看舞女大腿,两位御史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没搭理他。

    但李熙的做派却让二人很不满,你个九品小官就进了趟宫看把你得瑟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抢了人家的小马扎不算,还翘着个二郎腿,还敢吹口哨。

    你这是在嘲弄咱哥俩吗?你这是小觑咱御史台吗?你这是在蔑视大唐的天子吗?!你想干什么,打算逼宫、造反、抢娘娘吗?

    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敢来宫里撒野,我弄死你。

    两个御史兴致勃勃地决定跟这个带着小马扎乱窜的九品小官死磕到地。

    没想到这小官一眨眼不见了,原来的位置站了个又高又壮的大胡子,两人正嘀咕人跑哪去了呢。哟嗬,这家伙又打东面冒出来了,仍然翘着个二郎腿,嗯,还弄了包瓜子在嗑!

    两位御史一商量,决心兵分左右,给他来个迂回包抄。

    别以为就你们当兵的会打仗,咱也不含糊。御史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两位御史还没有包抄到位,舞台上的乐声却戛然而止。

    却见舞台四角的乐师抱琴搬鼓,霎时退了个干净,一干舞姬傻乎乎地站在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队小太监跳上歌舞台,把舞姬们往舞场zhong yāng赶。

    两位御史有些犯嘀咕,坐在马扎上嗑瓜子的李熙却一跃而起,

    双目喷火,呼吸急促,胸膛里热烈地像敲起了战鼓。

    他向斜对面的李老三丢了个眼sè,后者已经豪迈地把一只脚踩在舞台上了,尽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了。

    “咚!咚!咚!”

    骤然之间鼓声大作,那些驱赶舞女到舞台zhong yāng的小太监们闻鼓声匆忙退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手里提着一个绣花丝袋满脸含笑快步走上舞台。

    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看出来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老太监发现自己的周围出现了几百双充满野xing的血瞳,心知不妙,一时竟是出手如电,探手在丝袋里一抓,满把的花瓣便散落在空中。

    花瓣随风,落英缤纷。

    老太监撒脚窜到了舞台下,他前脚刚离开,就听到“嗷”地一嗓子,已有两人同时窜上了歌舞台,正张牙舞爪地朝瑟瑟发抖的舞女们扑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李熙,另一个是李老三。

    啊!歌舞台zhong yāng的舞姬们终于弄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后,顿时四散奔逃。

    虽然个个貌美如花,李熙却也不想随便捞一个了事,感情这种事还是要讲缘分的。

    他的缘分是二十名舞姬中个子最高的,亭亭玉立,像夏ri的碧水池塘里卓然不群的荷花。

    “荷花,我来了。”

    李熙呐喊着朝他的“荷花”扑去,舌头拖的老长,极没有风度。

    尖叫声持续不绝,已经有舞姬吓昏在了舞台上。

    “散花福”!

    她们是花,是福,是仁慈的天子奖赏有功将士的礼物。

    因为僧多粥少,因为怕场面失控,因为有许多像仇士良和李熙这样的作弊者,所以酬功宴的压轴大戏“散花福”一直被刻意隐瞒着,直到乐声突然停止,她们被像羊群一样驱赶到舞台正zhong yāng时,多数人还是懵懂不知为何,久处禁宫,她们的眼界已经被高高的宫墙圈住了,外面的世界她们所知甚少。

    藩镇边帅动辄拿来犒赏有功将士的“散花福”,对她们中的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也有极个别家世高贵、见闻广博的女子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也许她们的父兄以前也玩过这个游戏,把别人家的女儿赏给了他们的部曲、下属,但现在厄运降临到她们的头上,游戏规则没有变,变的只是游戏的主角。

    先知先觉者往往是痛苦的,明知大祸临头却无法躲避,才是不折不扣的煎熬。

    她们中的有些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有些人大汗淋漓,有些人失声痛苦,有些人神sè态癫狂自己,有的人则已经昏死过去。

    她们中只有极个别人在为自己谋划新的命运蓝图。

    如果免不了要被当成礼物送人,

    如果能有机会选择送给谁,

    谁不想落的一个好归宿?

    芳心一片何处依,

    眨眼断祸福,

    好难,

    也只能以貌取人了,瞧谁顺眼就跟谁吧。

    李熙虽然不一定是最顺眼的那个,但一定是最现眼的那个。

    不是么,围在歌舞场四周的上百人中,唯独人家带了小马扎和瓜子,台上轻歌曼舞,他那厢瓜子皮乱舞,他这是来观赏歌舞吗,他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这种丢人现眼的男人,岂是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能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再瞧这相貌,眼睛没瞧见,竟看到一条长舌头了。

    这样的人除了躲,还能怎么着。

    ———

章节目录

东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楼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024.赐福,东唐,笔趣阁并收藏东唐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