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水庭月说得最为狂放,笑声愈加放肆的时候,忽然停止了笑声和疯狂的言语。他的笑容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嘴里闷闷地发出“唔”得一声,像是疑惑又像是痛苦。

    水庭月惊愕地缓缓回过头,却看见半躺在地上的周明,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没了知觉,只有腰以上的地方还勉强可以使得上力。他口鼻都是鲜血,在那艳红的血色后面,竟然可以依稀瞥见丝丝笑意,像是嘲笑,像是释怀。只是再也不见以往那种坚毅的神情,此刻他已经气若游丝,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他就凭借着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一直藏在怀里的匕首丢出,那匕首就是害得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暗影堂的匕首。而此刻,这只匕首却插在了水庭月的后腰处。

    水庭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明,他恶狠狠地瞪着奄奄一息的周明,肌体僵硬地伸出了手,缓缓握在匕首把柄上,他满面怒容,一咬牙,猛地将匕首从身体里拔出。

    他疼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白,但是他宁愿咬碎牙齿,也不愿意发出凄惨的悲号,对他来说,这种毫无尊严的凄惨呼嚎,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弱者的悲悲切切。

    水庭月像是看着死敌一般看着手中沾血的匕首,顿时面色一变,沉沉地说道:“原来……你早已经投了郝仁?”

    周明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他的嘴角依旧带着笑,那然染血的笑容在水庭月看来,比背叛和讥讽还要刺眼。他在用尽全身力气投掷出那一把匕首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只是从嘴里吐出一个血泡,像是一句没有说出的话,又像是灵魂出窍,无声无息,在血色之中凸显出它们诡异的行迹,随后他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身体缓缓平躺在了冰冷的高台石板上,带着一丝笑意而死。

    焦锐鹏趴在地上,也已只剩下了一口气,此刻那网状的毒线已经攀附到了他的前胸,死亡已经近在眼前。见此变故,他忽而低低地冷笑起来,起先这笑声很是低沉,随之陡然一转,变得高亢激昂,像是一个嘲笑者,一个嘲笑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的笑。

    这种笑很是凄惨无奈,像是在嘲笑水庭月,又像是在笑话周明,最后一丝力气,是留给他自己的。

    此刻,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可笑?

    除了虚妄的念想带来的悲惨结局,就什么也不会剩下。

    可是焦锐鹏却很想笑,不由得想要笑一笑,尽管这笑声可能会让他人颇为懊恼,像是孩子做了一件恶作剧而笑话一样,他止不住笑意。

    水庭月满目怒火地看着地上的焦锐鹏,大叫了一声:“你笑什么?!”他攒起一股力,猛地飞起一脚踢在了焦锐鹏的脸上,他的鼻子当场挂了彩,血流不止,可是他依旧在笑,笑的愈加放肆,笑得更加狂放。他的笑,终于在此刻不再夹杂任何恶毒的念头,只是单纯的笑而已。

    可是这种像孩子般的笑在水庭月听起来却是格外刺耳,他又接连踹了几脚焦锐鹏,而后发现自己也没了力气,肩膀和后腰的剧痛刺穿了他的身体,似乎连思维也可以击穿。

    水庭月捂住腰后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溢出,他艰难地踏出两步,想要继续踢打焦锐鹏,但是却使不上一丝力气,他摇摇晃晃地抬起脚,才发现自己的足迹也遍布了鲜血。

    终于,他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往旁边一倒,靠在了高台上面的阑干上,虚弱地喘着气。

    焦锐鹏依旧在笑,笑得不可收拾,到现在,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笑过,从来没有开心地笑过,像现在这么开心的笑,还是头一回。

    水庭月有气无力地歪斜在阑干边,疼地吸溜着空气,他觑了一眼焦锐鹏,冷冷说道:“你笑什么?!都是你们两个逆贼,这下好了,我们全部都是个死,都得完蛋,你还有心思笑?!”

    焦锐鹏脸贴在血淋淋的地板上,笑着说道:“我笑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

    水庭月一怔,神色见闪过一丝困惑和诧异,他好笑地看着焦锐鹏,冷冷说道:“没发现什么?”

    焦锐鹏不笑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把平生所有的哀愁尽然喟出,幽幽说道:“一个人一辈子尽可能过的很混蛋,很下贱,但若是到死都还不知反悔的话,那才真的是悲哀……”

    水庭月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已经开始反思忏悔了?”

    焦锐鹏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幽幽说道:“忏悔么……若是忏悔有用的话,还有人肯做恶事,生恶念么……”他艰难地喘着气,像眼睛定向水庭月,“一个人做了错事,无论他怎么补救,也是无济于事……你给别人带来的伤痛……永远不会随时间消逝,它反而像是钉子一样,扎进别人的心,就算是你想要从他们心中把钉子取出,但也还是会留下疤痕……”

    水庭月也笑了起来,起先是苦笑,随之放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愈发微弱起来。他颓颓坐在血泊里,半边肩膀也已经毁了,全身都在剧烈地疼痛着。忽而,他收敛了笑意,淡淡道:“焦堂主一生为贼,想不到此时此刻,也会心有善念……”

    焦锐鹏苦笑了一下,说道:“善念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也都应该有。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它自己就消失了,没有人会像一个单纯无暇的孩子一样,永远保持一颗善心,永远都可以开心地笑,悲伤地哭……”

    他们二人一时沉默,似乎都在想着心事,只是在此刻看来,所有的心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喧哗声,每一声都带着血的旋律,在一个濒死之人听起来,令人窒息发狂。

    清晨的微风夹杂着新雨的芳香,轻而易举就能将人拉回到很远的地方,一个所有人都思念、痛恨的时光。什么时候,这阵清风里面,多了血腥和硝烟的气味?

    水庭月仰天长长叹了口气,他眼神怔怔地看着山壁上的天空,天已经快亮了,原本藏青色的天空像是褪了色的画作,被远处浮现的晨光驱逐。在那幽暗与光芒的交界处,美的令人目眩神迷,那神秘、迷幻的鹅黄色天光,像是婴儿床上的绒毯一样顺滑。

    “喂……”水庭月微微低下了头。

    焦锐鹏说道:“怎么?”

    水庭月神色戚戚地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模样么?”

    焦锐鹏忽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闷闷的笑,无奈道:“别说小时候的模样了,就是去年我的模样,我也不记得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水庭月将眼光落在了身下的血迹上,看着血水中那个淡淡的影子,只是那影子没有属于他自己的脸,在他的脸部只是一片模糊。

    他忽然感到很寂寞。寂寞得令人发指。一种无以言表的悲哀涌上心头,堵在他的胸口,让他欲哭无泪。

    “我老家,在离青茉府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我记得那里的花很漂亮,只是有些花,我到现在也叫不上名字……”

    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回他的话,水庭月看向焦锐鹏,只见他脸上也被黑线攀满,一双眼睛里,已经没了光芒。他已经死了。

    水庭月盯着他看了一阵,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变了腔调,呜咽从他的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像是支离破碎的乐谱,再也奏不出一曲南腔北调。

    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那一隅天空,久久出神,一股貌似寒冬腊月的冷意贯穿了全身,令人无比疲惫。困倦已经袭上了头脑,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就像是一片迷雾,只是不知道,在这层迷雾后面,有没有向往的归属地?

    “像这样……就好了……”

    水庭月弥留之际,在一片朦胧迷雾之中,忽而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他好像是突然出现在高台之上,背对着他,缓缓蹲下去,手指拨动了一阵,很快便听一阵剧烈的响动,整个地府都开始摇晃起来。

    水庭月见状忽而回过了一丝气,惊愕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毫无疑问,他已经将机关启动了,而且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那人站起身,在高台便凭栏远眺,他浑身都隐没在灰色的斗篷里,头上带着兜帽。

    水庭月喃喃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知道魔鬼教的机关?”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里我曾经来过。”

    水庭月疑惑道:“你来过?”他带着祈求的目光看着那人,“你到底是谁?”

    那人一阵默然,随后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上次来,还不似这般模样,不过局面却很类似……”

    水庭月忽而浑身一颤,那人回过了身,见了那人的脸,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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