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八年的朝廷与往年大不一样。

    太皇太后撤帘,官家亲政,大力度改制,而今的朝廷高度集权,尤其是‘复起新法’的迫在眉睫,本来年假朝休的朝廷,一众官员居然不约而同的齐齐提前到岗,各自忙碌起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各级官员还在府里府外的走动,红灯招采,鞭炮齐鸣,极尽的享受。而现在,太多人家收敛了奢华,一副清贫节俭模样。

    政事堂,苏颂值房。

    苏颂近来对朝廷的关注在恢复,对一些政事表达了不同看法,与章惇的矛盾逐渐扩大以至于公开化。

    尽管枢密院在制度上与政事堂平级,但不可能完全抛开,所以枢密院的军制改革还是送了一份给政事堂,可是政事堂没有像章楶,许将预想的那样‘通过’,反而被苏颂给扣住了。

    眼见两天了,苏颂还是不肯放行,章楶,许将只得来找苏颂了。

    章楶面无表情的坐着,没有立刻开口。

    许将倒是能猜到一些,看向苏颂,道:“相公,军制改革是头一等的大事,如果您有不同的想法,大可说出来。我们之所以送一份过来,也是想要凝聚共识,争取朝廷的支持。”

    苏颂的表情有些冷,瞥了眼章楶,道:“你们的改制内容以为我看不懂吗?除了对各路军权过于放大,我问你们,在经略之上,你们的‘方略’里为什么含糊其辞?你们想要做什么!”

    章楶神情平静,早已经料到。

    苏颂毕竟曾经也是‘军方一系’的大佬,在转任政事堂之前,是历任枢密院副使,正使,资格老的很。

    许将道:“下官等没有隐瞒的意思。夏辽来侵,动辄二十万三十万大军,北方各路如果只有一路或者几路根本抵挡不了。但军队改制不能一蹴而就,因此我们预留了空间,方便以后统筹军队。”

    许将的意思很简单,面对敌人的二十万三十万大军,各路肯定不能单独对抗,所以必然需要有人统筹各路,也就是统帅几十万大军作为抵抗。

    其实,也就是含糊的预留了一个‘集团军’位置。

    苏颂道:“你不觉得这些似曾相识吗?你们想要重演藩镇旧事吗?”

    唐末以后,藩镇林立,形成了五代十国的乱象,那是一个极度昏暗,礼法崩溃的可怕岁月。宋朝是结束了五代而建,自然对这些极为警惕。

    许将沉吟片刻,道:“相公,我朝建立已经百年,人心归附,只要改制得当,不会出现那种乱局,无人可以威胁社稷安稳。”

    苏颂冷哼一声,道:“你是觉得现在还不够乱?你想乱到什么模样?”

    现在的朝局确实极度的混乱,上面是赵煦与高太后争权,下面是‘新旧’两党的党争,尽管赵煦与‘新党’看似胜利,但他们是‘少数’,在面对庞大无边无际的‘旧党’的反攻,‘新党’固然把控了权力,依然是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覆没。

    在朝廷这样波澜诡谲的情况下,地方要是再出现一个藩镇,谁还能自信满满的把握局势,不会威胁社稷,重演五代十国的旧事?

    章楶见苏颂执意不肯答应,淡淡道:“如果政事堂执意不肯同意,那日后枢密院的事就不走政事堂了。”

    枢密院与政事堂是平级,章楶与苏颂的品级一样,一个是政务、文官系的头;一个是军方、武将系的老大。

    苏颂不为所动,道:“枢密院我管不着,但兵部隶属于政事堂,没有我的大印,你们不得妄动!”

    军队的统帅归属兵部,调派在枢密院,兵部隶属于政事堂,这就是军方的制衡架构。

    许将作为兵部尚书,眼见两位大佬针锋相对,生怕他们真的闹将起来,这对朝局,对朝廷的改制,新法复起以及军队改制有不可预测的影响,稍稍思索,道:“苏相公,军队的改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只是制定了大致的框架、目标,不如您这边先点头,遇到具体的事情,我们再做具体商议如何?日后需要苏相公大印的地方还多得是。”

    军制的改革是离不开政事堂支持的,如果苏颂一直不同意,哪怕只是消极对待,兵部与枢密院都可能事倍功半。

    苏颂依旧神色平淡,但态度很坚决,道:“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军权不能过于集中,尤其是你们划分的战区,我不同意。第二,强干弱枝的祖训不能违背。第三,你们要认真、清楚的告诉官家这其中的利害。”

    许将听出来了,苏颂这是担心赵煦年纪太小,对很多事情没有足够的理解,会被他们这些人引着走错路。

    许将见苏颂说不通,只得道:“那,苏相公与我们一起去见官家?”

    苏颂尽管笃定的挡住了枢密院与兵部的改制,但心底很清楚,这份‘方略’虽然出自许将与章楶的手,但指导的,还是宫里的那位官家。

    苏颂默然一阵,道:“我就不去了,官家如果要我的大印,我亲自送过去。”

    章楶没有再废话,直接起身。

    许将却没有立刻走,等章楶出了门,他才看着苏颂道:“苏相公,如果枢密院与兵部按照你的要求作出一定修改,你能否在改制的事情为我们做些事情?”

    漫天下的‘旧党’,不止是新法的复起与推动,军方的改制,作为‘旧党’当之无愧的魁首,又是宰相,这些是怎么也绕不开苏颂,反而需要他大力帮助。

    苏颂听着,越发沉默。

    许将明白了,起身抬手道:“下官告退。”

    苏颂看着他离去,眉头深深皱起。

    ‘熙宁之法’的复起已经足够他头疼,军队的改制又远远突破他的心里底线,苏颂心里非常不安,因为他很清楚,他阻止不了多久。

    垂拱殿内。

    赵煦正在奋笔疾书,他现在比宫外的那些官员还忙,他要对‘熙宁之法’进行全面的审视,尤其是最重要的‘方田均税法’,还要对‘军队改制方略’进行修订。

    章楶与许将到来,赵煦头也不抬,直接道:“二位卿家先坐,陈皮看茶,朕很快就好。”

    章楶与许将对视一眼,抬手谢恩,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赵煦飞快的写了有一盏茶时间才停下来,看了眼笔墨未干的字迹,自语般的道:“朕这字啊……”

    半年了,赵煦渐渐熟悉了用毛笔写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字是越来越丑,完全扳不回去了。

    章楶倒是没有在意,见赵煦落笔,道:“陛下,苏相公卡住了枢密院的军队改制方略。”

    赵煦顺手拿过茶杯,微微点头。

    宫里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自然知道苏颂与章惇的矛盾渐起。

    但苏颂卡住枢密院与兵部的联合上书,不止是‘新旧两党’的争斗,更多的是对于军队改制的忧虑与警惕。

    这样的改制,确实大大的突破了苏颂的心里底线。苏颂并非是一个人,他代表了宋朝绝大部分人。

    近百年的祖制已经深入宋朝每个人的骨髓,即便是章楶,章惇,许将按照他的要求改革,但很多东西,还是逃不过‘祖制’的制约。

    ‘方略’里还是充斥着种种制衡,对军队相当防备,并没有完全破除对军队的束缚,激发军队的战力。

    ‘方略’也并不是完全依照赵煦的想法,比如,团作为基础作战单位就不是赵煦的想法,一军五团的建制同样是章楶与许将做出的改变。

    赵煦心里沉吟半晌,放下茶杯,看了眼刚刚写好的东西,道:“这件事,朕与苏相公谈。你们做好准备,改制先从北方各路开始。要谨慎小心,以防生变。”

    宋朝的国土非常的小,北方各路与开封府没有多远,真要出现乱子,会很危险。

    许将听着,看了眼章楶,道:“官家,待陛下颁布诏书后,臣打算亲自去监督。”

    “朕让楚攸、童贯带着禁卫陪着你。”赵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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