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殿。

    杨绘坐在赵颢的偏殿,面无表情。

    赵颢这会儿躺在床上,神色苍白,双眼充斥着血丝,不时的咳嗽。

    长史看着,转向杨绘,道:“杨相公,您也看到了,大王真的去不了大理寺,这个案子,还是交由大理寺的人审理为好。”

    杨绘哪里肯走,他好不容易拿到了赵煦的手书,等于手握圣旨,完全可以左右王安礼一事,岂能容得了赵颢推脱不出。

    他神色凝肃,颇有些苦口婆心的道:“燕王殿下,王安礼一案事关重大,牵连我大宋国运,非同小可,万须慎重……抛开这些不说,废除‘熙宁之法’是太皇太后的国政,天下人仰望,百官翘首以盼,您难道就坐视章惇等人复来吗?”

    赵颢躺在床上,嘴上捂着手绢,听着剧烈咳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他眼神一片冷静,充满了嘲弄之色。

    ‘福宁殿那大侄子有资格拿我当棋子,你们这些人也有资格拿我当枪使?’

    长史见赵颢咳嗽不止,看着杨绘苦笑道:“杨相公,您就饶了我家大王吧,这样要是还去审案,您就不怕再出点其他事情吗?”

    杨绘也不管赵颢病的怎么样,捏着赵煦的手书,直接道:“那请燕王殿下写一道手书,我去找曹政,也算是燕王殿下亲审,加上官家的手书,足以堵住章惇等人的嘴,将王安礼一案定成铁案。”

    赵颢顿时更加剧烈的咳嗽,浑身颤抖起来,锦被滑落。

    长史瞥着杨绘,故作的吓了一大跳,当即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黄门宫女迅速的涌入,吵吵嚷嚷,乱做一片。

    杨绘看出了长史的故作,就是要赶他走。眉头皱起,坐着不动。任由宫女,黄门来往穿梭,乒乒乓乓声音不断,完全无视。

    不多久太医就来了,擦着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给赵颢号脉。

    他是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喘,比任何人都紧张。

    燕王这时不时就‘病危’,他也受不了!

    长史知道赵颢是装的,余光一直看着杨绘,见杨绘赖着不走,心里暗暗焦急。

    这位要是打定主意拖着燕王去审案,他们还只能陪着耗着。

    赵颢闭着眼睛,不咳嗽了,仿佛昏睡了过去。

    太医号了好一阵子,神色犹疑不定,道:“刘长史,大王气虚体弱,脉象时有时无,又沉沉浮浮,应该是沉疴发作,还需静养,不可操劳。”

    长史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连连道:“是,谢太医,还请开方子,我们这就煎药。”

    太医拿起药箱,悄悄擦了擦冷汗,步步谨慎的走出去写药方。

    长史仿佛没看到杨绘,跟着太医出去了,脸上写满了担忧。

    偏殿里恢复平静,赵颢躺着装睡,杨绘眯着眼假寐。

    足足半个时辰,药都熬好了,杨绘还是没走。

    等长史喂完药,看着杨畏,陪着笑道:“杨相公,您看,天色已经晚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绘睁开眼,淡淡道:“我等燕王殿下醒来,今日燕王殿下不给个准信,我是不会走的。如果你们要赶我走也行,我去叨扰太皇太后。”

    杨绘是三朝元老,高太后得给几分薄面,不会像陈朝那样见都不见就赶走。

    长史见着,又瞥了眼装睡的赵颢,心里腻歪,脸上依旧陪着笑道:“杨相公,这不合规矩,官家那边要是治罪,我们大王也没办法求情,还是早些出宫去吧。”

    杨绘神色如常,道:“到时候我自去请罪,不劳刘长史担心。”

    刘长史见杨绘是打定了主意不走,一阵头疼,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任由杨绘坐在这。

    躺在床上装昏睡的赵颢,心里幽幽叹了声,暗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会儿的青瓦房,章惇等人正在收拾着,准备下班,尽管他们有留宿在外廷的权力,不是太重要、过于忙碌,能不留他们也都不留。

    临走前,章惇看着一个文吏,道:“杨绘还没出来?”

    文吏连忙道:“回章相公,没有,小人一直在盯着。”

    蔡卞走过来,道:“看来,赵颢是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章惇冷哼一声,道:“他心里要是没鬼,为什么要一直躲着,半点力不出?他越是这样‘避嫌’,说明他所图越大!”

    蔡卞知道赵颢与向太后有所密谋,想了想,道:“要不要让人将他送出去,马上就宫禁了。”

    章惇道:“不用。他们狗咬狗,我们看着就是了。走吧,一起去见见蔡京。巡检司要划归刑部,不止是开封府的,全国府县也都该如此。”

    蔡卞不喜欢那个哥哥,但事关变法改革,他点头道:“走。”

    两人说着,出了青瓦房,一边走还一边讨论着各种事情。

    福宁殿,书房。

    胡中唯递过两本后厚度册子,声音浑厚的道:“官家,这是各处禁卫记录的宫里的人来往,出入宫门的记录。”

    赵煦接过来,对他挥了挥手。

    胡中唯抬手行礼,退了出去,关上门,守在门外。

    赵煦慢慢的翻着,这里记录着宫里所有人的出入记录,也包括宫外的人进出,去哪里,见了谁,待了多长时间。

    囊括了所有人,有赵煦,也有陈皮童贯,有慈宁殿,也有青瓦房,机要房,政事堂等等。

    赵煦慢慢的翻着,这些记录很繁杂,没有规律,他偶尔要记录一下,以从中分析一些事情。

    不知道看了多久,陈皮在门外敲门,道:“官家,宫禁时间到了,那杨绘还在慈宁殿未出。”

    赵煦面色不动的抬头看了眼门,继而就淡淡道:“让人请他出宫吧。”

    “是。”陈皮应着,然后是脚步声。

    赵煦低头,继续看着。

    他首先关注的宫门的出入,而后是垂拱殿,接着是福宁殿,最后才是慈宁殿。

    其他各处都看似正常,倒是慈宁殿,近来进进出出的非常多,与往常稍显异样,但因为赵颢的病,似乎有很正常。

    赵煦仔细的看着慈宁殿各个门的进出记录,神情见机有些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在赵煦看着,分析着的时候,杨绘被请出了慈宁殿。

    陈皮陪在他身旁,道:“杨相公,有些规矩不能破,这里是后宫,慈宁殿是太皇太后的居所,尤其要注意。”

    杨绘连忙道:“陈大官说的是,是杨某考虑不周,还请陈大官转述陛下,杨绘知罪。”

    陈皮微笑,道:“杨相公慢走。”

    杨绘拱了拱手,出了慈宁殿,在两个黄门陪同下向外走,刚走几步,他忽然转头,大声道:“请转告燕王殿下,请好好休养,杨某明日再来。”

    门口的黄门慌忙应着。

    陈皮心里顿感舒服,看着杨绘眼神带笑,恨不得他今晚就在慈宁殿不走了。

    慈宁殿的偏殿里,确定杨绘走了,装昏睡太久的赵颢,叹了口气,有些艰难的坐起来,道:“这样下去,我非真病了不可。”说着,他将绑在手臂上的一些布条解开。

    长史站在床边,端着茶,苦笑道:“大王,我们这已经尽力的躲了,怎么麻烦还接二连三的找上门?还不算有意的。”

    赵颢喝了口茶,道:“我那大侄子好手段啊,将我架在火上烤,日后是没得清净了。”

    长史听着,又有些疑惑,道:“大王,完全可以称病不见,为什么还要放他们进来?”

    赵颢放下茶杯,擦了擦嘴,道:“这种时候了,机会实在是太好了,该冒头还得冒头,让朝臣知道我的存在。”

    长史顿时明白了,道:“大王,官家的动作越来越多,章楶等人就要回京,到时候,就没人能动的了,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章惇等人有了章楶以及北方二十万大军的支持,可以肆无忌惮的复起‘熙宁之法’,怕是会比神宗年间走的更远……”

    赵颢倚靠在床头,轻轻点头,忽然又道:“你有没有发现,母后近来有些安静?”

    长史一怔,若有所思的道:“大王是说,娘娘也在准备着什么事情?”

    赵颢面露异色,双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道:“你不要小看母后,官家之所以得逞,无非是突然掌握了皇宫,让祖母投鼠忌器,但祖母垂帘听政七年,我那大侄子再怎么清洗开封城也不会清洗干净。”

    长史神色微变,张口就要说什么,又猛的咽了回去。

    官家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已经决裂,加上变法的分歧,太皇太后要是能再次掌权,那官家决然不会还能安稳坐着皇位!

    ‘废而另立’是必然!

    如果皇位换人,太皇太后会换谁?

    长史神色有些不安的看向赵颢。

    当初神宗皇帝病重,皇位继承曾经产生动摇,就是因为赵颢,但后来朝臣倾向于赵煦,加上高太后行事果断,这才让赵颢没了机会。

    七年过去,风云变幻下,太皇太后会改变主意,将皇位给赵颢吗?

    再说了,哪有叔叔继承侄子皇位的?

    赵颢听懂了长史的话,目光依旧看向高太后寝宫方向。

    他这位母后近来确实有些安静,到底在酝酿着什么?他那大侄子对开封城现在掌握的如铁桶一般,章楶等人又要回来,别说权力争斗了,就是兵变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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