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馆之事突然就这么传扬开来,到处都有小道消息,还有不在官方允许发行范围的报抄在四处散步。

    那些繁华的大街,茶肆之中,早有人三五一簇,拿着报抄看着上面的内容,毕竟是天子脚下,梁都王城,即便是开国伯这样吴郡的大人物,梁都的百姓仍该调侃调侃,改痛骂痛骂。

    “这上面说开国伯行为不端,放纵好色,家中美婢三千,最爱强抢良家妇女,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下人更是可恶,竟然要在鸿胪馆当众将一女子凌辱至死,新任都令史勃然大怒,把他挂在旗杆,当众惩戒!”

    “开国伯如此作为,不怕违了我大梁律法吗?”

    “什么律法呢,你当和我等百姓遵守的,是同一套法律吗?我们强抢民女,那当然会治你个大罪,可人家开国伯什么人,不说多了,吴郡那么多土地,哪户人家女儿生的好看,他要想要,你敢不给吗?有的是办法让你家破人亡。”

    “眼下不是吗,这叫做宋楚的女子怕被开国伯报复,连夜逃命,有人看到被书院带走了,眼下很有可能书院碍于开国伯权威,要把人给送回去,我大梁最有骨气的荆州士子们,已经联名去后乐斋守人了,定要见到那苦命女子才是!”

    “为何这次激起这么多士子的愤怒,开国伯王禄已经不止这次了,还记得二七年间,贫寒士子郑世斌在吴郡被开国伯家族殴打致死的事情,当初不了了之,只惩罚了几个外围帮凶,那真正罪魁祸首的开国伯子侄,却至今无事。郑世斌素有才华,却遭到这样下场,自然惹恼了很多贫苦出身读书出人头地的士子们,而郑世斌的才华文章也受很多贵人赏识,所以这股力量一直积蓄着的,这回只是由那个凄苦女子爆发而已,其实达官显贵之间,互赠美婢一直是个秘而不宣的风月之事,这些女子命运多舛,身不由己,多少苦命人。只是这回事涉开国伯,而那个开国伯家将曹禹,又实在太过分罢了!此时经由鸿胪馆传出,因此才引起这么大波澜!”

    “话说回来,那个杨晟,还真是个煞星啊,这回连开国伯的面子都不给……”

    “那是,那人家可是能斩杀狄端云宗师大弟子的人……”人们提及此时蜀山杨晟的时候,即为此时官方宣传中蜀山鬼祟而防范警惕,却又不得不对他生出一种胆大妄为的观感。作为想要在大梁站稳脚跟的蜀山宗,如今竟然因为此人接连得罪七里宗和开国伯两大势力,这究竟是个什么行事风格?

    下方大街起了喧哗,原来是司衙的兵丁正在沿街查收那些人们手上的报抄,那位司衙治署官正在当众宣令,“此种小报非我大梁进奏院批准行印之物,不得写录传布,不得私售流传,违者徒五年,告者赏缗钱一万!”

    在民众的嘘声中查抄了一批报抄之后,治署官收罗起兵丁,又在往下一个闹市去的途中,遇上了一辆车驾。这驾车驾很朴素,但治署官见着了这辆马车,立即叉手行礼,马车停下,而后邀请他上车。

    治署登马扎上车,见到了车内的御史大夫张忠。

    御史手握监察百官权力,而且是天子近臣,地位自然尊崇,更重要的是,张忠和治署官以前还有同窗之谊,因为两人间又没有大原则冲突,这种友谊便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御史张忠开口,“治署大人今日查抄,可曾找到了散布报抄流言的来源?”

    “奇了怪了,按理说价码已经开得够高了,也有一些人来告,可我们深入调查都不属实,这些报抄所用又是最普遍不过的纸张,但却并不以卖钱为目的,最古怪的是即便是最普通的桑皮纸,也是需要不菲的花销,竟然有人不为私售挣钱,就这么广发于世。关键我们追查时,也找不到这些小报的来源,抄印传送者,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委实极其古怪……”他说着,看着御史的眉头,心头一动,问,“难道御史大人有方向?”

    张忠沉默片刻,道,“我此前只是怀疑,鸿胪馆之事为何爆发得如此之快,士子白衣群体,为什么反扑如此激烈,再结合你这治署巡查的结果来看,这应该是涉及到了上面的争锋。”

    治署微微一愣,随即肃然,“你指的是……?”

    张忠道,“我们都知道,开国伯和二皇子之间有许多联系,吴郡是我大梁最重要的赋税来源,如果这个金库和粮仓所在,都落入二皇子之手,你猜此时谁心里最不舒服。”

    治署李威愣了一下,开口,“三公主殿下不会在自己聚贤殿辖区内打王封的脸,因为她和二皇子一样,都希望拉拢王家。那位从大家视野里消失很久的四皇子,倒有可能是背后搅局者,譬如发动士子集团,因为四皇子自小聪敏于书院,和书院乃是一脉相承,亦最得这些士子集团同情。但他为何要挑战开国伯,这大概是最不明智的决定。”

    张忠道,“策动士子集团,确实是有四皇子的影子,但他只是点了一把火,最终的操控者,却不是他,充其量,四皇子只是从中顺势而为罢了。”

    李威怔住,“那又会是谁,要挑战背后是二皇子的开国伯王禄?难不成……”他脸上已现出震动来。

    张忠不动声色道,“老夫前日才见过陛下述职,陛下的愁容比往日更深了。我想,大概也只有我们那位陛下,才有可能拥有让你这个治署都查不到的,神不知鬼不觉放出这些消息的能耐。”

    “那我该怎么做!?”李威汗流浃背,心想他此前那么卖力查案,结果查得居然是皇上啊!这要查不到也就算了,若是自己一个抖机灵,查出来了……李威顿时觉得脖颈都凉了半截。

    张忠平静道,“尽忠职守就是了。查不到来源,还是把报抄查收吧,只是这查收归查收,让这些消息再飞一会,也未尝不可……”

    李威连忙抱拳,“谢张大人指点!”

    张忠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敬德啊,你我都是昔日同窗,如今在这未定的朝堂之上,我们都要相互守望啊,别忘了我们当初的志向,是为皇上治理好这天下,是为这大梁的未来,更光明美好!”

    李威点头,两人相望,目光都流露出炽热来。

    ……

    消息飞了好长一会,事情发酵震荡出去,竟然短短时间,就在梁都形成了轩然大波。

    而远在吴郡的开国伯家族,则是明显感觉自己一艘大船在江面好好生生的,怎么突如其来就遭遇了海啸,那叫做宋楚的女子只是开国伯王禄当初喝醉酒之后,一时兴起赏赐那位曹禹家将的三名美伎之一。

    恐怕王禄事后连长相都记不得,怎么着就在公主的聚贤殿鸿胪馆发生了那么一桩事,而且不光书院揽下了那女子,居然梁都的士子集团集体涌去那女子藏身之地不间断站岗保护……怎么的,搞得开国伯就像是十恶不赦的匪帮一样,真要冒着书院和士子集团去杀人泄愤?关键自己怎么可能这么办,就算是心狠手辣,谁又会蠢到在事情发酵成这样的时候,还敢去动手。

    现在开国伯这边最担心的,就是有谁看他不顺眼嫁祸,或者那女子最好没被曹禹凌辱到奄奄一息,再最好对方无病无痛,免得要是一命呜呼了,他们王家可就真是怎么也洗不清了。关键那女人是谁啊,什么乱七八糟惹上这种事。

    但王家还是做出了很快的反应,在这种排山倒海的疯狗浪前,作为一个大家族还是显示出了底蕴,那挂在旗杆上的曹禹,被王家人隔日立即拿送梁都司衙,迅速断臂,不惜冒着王家豢养家将客卿心凉的风险,也要尽快速战速决,而后司衙又挖出了曹禹昔日好几桩将女子折辱致死的惨剧,而后司衙联合礼部官员迅速做出裁定,曹禹罪大恶及,斩立决。

    曹禹被腰斩之时,万人围观叫好。

    一个曹禹死了,王家更在事件中摆出铁面无私的态度,王家在大梁文脉引领南派的人物王顾之又站出来痛心疾首的批判大梁客卿家将制度,固然能够令大梁藏强于民,能令无数能人志士供大梁驱策,更显示出大梁的纳士之风,但也固然因为客卿地位身份太高,有时作为主家自身都很难监管,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虽然有些效果,但毋容置疑,还是让开国伯和其所牵连的二皇子,声望大跌。

    而关于这件事情中所凸显的杨晟,却在大梁民众中反应有些奇特,并没有人因为他一脚踹废了曹禹,把他挂在旗杆上,而觉得他就是一位青天好官,或者做出了极为正义的事情。

    相反,因为此前大梁中流传的某些刻意引导,更将这位杨晟坐实了煞星的称呼。姜胤落在他手里,就习了妖法被砍头,如今他刚入聚贤殿,曹禹犯在他手里,就遭遇了腰斩。

    这是个什么人?

    这是把秋日的镰刀啊,一茬一茬的割着所遇到的任何稻谷。

    而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一个最大问题。

    就是现在他所得罪的,眼前摆明开来的车马,就是吴郡开国伯,还有二皇子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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