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弹得慢,她就跳得慢,一双手随着身躯,在祁连雪顶之上划出高高低低的折线,在极慢之时却陡然旋身。金铃见她转得潇洒好看,忍不住弹快了些,银锁便站在她旁边,作吹笛状,神情认真,似在和声,又似在侧耳倾听。

    金铃忍不住迎上她的目光与她对视,银锁却忽而飞升,恍然让人觉得她要羽化登月。她轻盈地落下,金铃的琴音哑声将她缠住,银锁双臂反折,一脚抬起,伸展了羽翼,忽而在金铃低缓的琴音中凝立不动。

    琴音越浅越低,其中依稀带着些赫连坦过的坦普拉曲中的音调,又似将银锁唱的那首情歌也揉了进去,银锁笑着回望她,像是要迎上来,却轻快地跳得更远了,金铃微微失望,转而低头专注拨弦,细碎的琴音不绝流淌,余光却看见银锁转了回来。她抬起头,银锁却单膝跪下,白皙的手指在空中划下繁复的线条,似有莲花要挣脱花苞绽放出来。蓦地她张开了手,掌心当真有一朵白花,香气馥郁,金铃双手按在琴上,停了弦音,笑道:“是要送给我吗?”

    银锁趴在她膝头,顺势将花插到她鬓边。金铃微微低头,一吻落在她额上,轻声道:“我的小胡儿……不知何时已长得这般漂亮啦。”

    银锁虽则并未反抗,还去就她,口中却道:“大师姐不是怕众位师叔太师叔发现吗?何以又这般大胆?”

    金铃浅笑道:“我这么吵,他们都没出来抗议,想来是都在忙自己的事。”

    银锁笑斥:“大师姐怎可存这般侥幸!”

    金铃又低头落下一吻,银锁再无法出反对之声。

    月下疏影横斜,院中两女温存缠绵,浑然不觉。任逍遥从树梢上倒吊下来,问道:“三师兄,你也躲在这干什么?”

    三师兄道:“不要吵我,我在写生。”

    任逍遥定睛一看,他旁边已散着好多张纸,最上面一张似在浓墨里浸过,几乎一圈都是黑的,画上半部留出耀眼的白色,画着银锁张臂抬脚的雄健舞姿,寥寥几笔,已将她的风姿尽数画了出来。

    任逍遥见他又扔了一张在附近,随手捡起,道:“三师兄画人脸是越来越传神了……”

    这一张上只画了银锁半张脸,眼神迷离,望着低头抚琴的金铃。

    他手中未停,仍旧奋笔疾书,低声道:“神仙谷不知变了哪路风水,何以小娘子们都是两两凑成对的……”

    任逍遥嗤笑道:“三师兄也终于缓过劲来,觉得女人和女人不对劲了吗?”

    三师兄摆摆手,“好看就行……你瞧这眼神,对不对?对不对?哎~~~~~~~对了。”

    他手顿在那,深呼吸了几下,忽地摈住呼吸,极快地落笔连挑,将那其中说不出的依恋和喜悦全都留在了纸上。

    “师兄,黑灯瞎火的,你瞧得见吗?”

    “瞧不见,当然瞧不见,凭印象画的。”

    他又换过一张纸,冲着那纸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若有意见,絮凝大婚那日便将你拉走了。”

    “……多谢师兄。”

    “谢什么?我整日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不种地,还要多谢你和絮凝肯养我这老骨头……你不回去陪絮凝,她闹起来满山找你怎么办?”

    任逍遥微微一笑,道:“她可不是来了么。”

    蓦地背后伸出一双手,蒙住她的眼睛,有人轻声道:“师姐,你猜猜我是谁?”

    任逍遥沉吟道:“下手这么没轻没重,难道是韵儿?”

    “不是。”

    “那是银锁小淘气吗?”

    “不是。”

    “那定是三师兄了。”

    三师兄就算画画再投入,此时也忍不住吸了口气,打算开口反驳她。

    任逍遥嘻嘻笑道:“那莫非是金铃?”

    “任逍遥。”

    “好了好了,你再闹她俩要看见我们了。你来干什么?自己一个人睡怕黑?”

    絮凝却一反常态,正色道:“我来看你在玩什么好玩的。”

    任逍遥往院中指指,院中两个小儿辈又跳了起来,银锁双持弯刀,敲得铿然有声,唱着欢乐的歌子,金铃一边抚琴,一边浅浅地笑着,待她唱了一段,才温声道:“你等会儿将几位师叔太师叔都吵醒了,罚你跪大厅。”

    银锁缩起肩膀,停了下来,咂舌道:“我唱都唱了……都怪大师姐,偏生要弹那么欢快的曲子,忍不住便唱了起来。”

    “嗯,都怪我,我弹些舒缓的,免得你一刻不停歇。”

    她手上的动作随即慢了下来,银锁趴在她膝头,懒懒地一动也不动,神情却是分外满足。

    三师兄不知何时又换了张纸,随便勾几笔便凑成个人形,他盯着银锁看了一会儿,忽地摈住呼吸,甚或连眼睛也闭上了,飞速地在纸上落下几笔。他虽然看不见,落笔却分外精准,将银锁那餍足的神情画了个十成十足,他自己看了也非常满意,忍不住摸着胡须笑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月下只得看到黑墨白纸,一切都很模糊,纸上银锁的表情却越显清晰。她二人见三师兄犹有不满,不禁问道:“师兄,还有哪你不满意?”

    三师兄叹了口气却不答话,两人等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得又将视线转了回去。

    絮凝忧道:“师姐,我要不要……要不要去将她二人分开?”

    三师兄又叹了口气,道:“这回轮到我不懂了。你二人原是最不该反对的,何以却是你殷絮凝最是忍不住,想去将她二人生生分开?”

    絮凝道:“三师兄是看我二人就这么过了几十年,觉得很好对不对?”

    “嗯。”

    任逍遥叹道:“三师兄又知絮凝几次回家都不得进门,她爹弥留之际都不忘交代她大哥给她物色个夫婿吗?”

    三师兄摇摇头,“大师兄不曾说起。”

    “三师兄又知否絮凝走后,殷家只对外人说那女儿得急病死了,对絮凝说只当家里没有这个人?”

    三师兄又摇摇头。

    “三师兄又知不论一个女人武功练得多好,世人说起时都忍不住要加一句‘可惜没嫁个好人家’吗?”

    三师兄道:“哼,关他们屁事。”

    絮凝头一歪,揽住三师兄的手臂,笑道:“对啦,所以我最喜欢三师兄了……”

    这回到其余两师兄妹不解,齐声道:“你不是最喜欢师姐吗?”

    说罢,三人都捂着嘴偷笑。

    只是三师兄又喟叹道:“纵然我们人人都不反对,亢龙和碎玉两个小子却是一定要反对的……”

    絮凝道:“不错……他两人又怎肯善罢甘休?怕只怕徒惹伤心……只是我觉得……师姐……”

    “嗯?”

    三师兄道:“我唯担心碎玉必不能饶过她们两个。碎玉性烈,多半又以为小徒孙是为了瓦解乌山而有意为之,而与亢龙结下更深的仇怨。”

    任逍遥道:“亢龙若是看见小徒孙这等气势,多半要以为她里通外敌,要打断双腿。”

    “什么,那不是小徒孙最可怜,腹背受敌?”

    任逍遥摇头道:“不光如此……我听黛子跟我说过,大徒孙体质特殊,练的是童子功……”

    三师兄道:“这有什么奇怪?碎玉练的不也是童子功吗?”

    絮凝却变了脸色,扭头看了一眼两个小儿辈,又转过头来看着任逍遥。

    三师兄又已画了一张,任逍遥低头去看,却看见这是他今晚画的几十张画里唯一的一张金铃,微微低头,笑得浅浅,却极是温柔。

    金铃的琴声早就停了,银锁的衣服也已脱给金铃穿上。金铃披着别人的衣服,还怕别人冻着,便起身拉着银锁进屋了。三师兄见人要走,没甚可画的,便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絮凝却偷偷起身,任逍遥拉住她,道:“你干什么?”

    絮凝道:“我去看看黛子饶不饶得过小徒孙。”

    三师兄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任逍遥脸色古怪,道:“黛子是裁断。”

    “这我知道。”

    “三师兄合该知道,这等比试,场外禁止私斗,倘使大徒孙场外伤了小徒孙,反是大徒孙输。”

    “嗯,这是我神仙谷的规矩。”

    “所以小徒孙只要场外伤了大徒孙,黛子必不能放过她……”

    三师兄有听没懂,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絮凝这时候转了回来,脸红红的,凑在任逍遥耳边道:“大徒孙是……”

    任逍遥道:“在上在下?”

    “……”絮凝指指地下。

    三师兄恍然大悟:“啊——大徒孙练的童子功,所以黛子也不能放过小徒孙……哦,这事绝不能让黛子知道,我不会说漏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一天都在画画,两位师妹晚安,我回房了。”

    他一闪身就不见了,扔在地上的画和笔砚也收拾干净带走了。任逍遥捏了一下兀自低头脸红的絮凝的鼻子,哂道:“你一个人脸红个什么劲儿?回去睡觉了。”

    “这、这委实不怪我,都怪她们两个太让人脸红……”

    “丢人,听墙角已属无礼,你还听小儿辈的墙角,莫说你脸红,我都替你脸红。”

    絮凝控诉道:“她二人也太不收敛!这样要吃亏的……”

    任逍遥叹了口气,道:“过得几日,我确乎要好好敲打敲打她们……不然给碎玉亢龙发现了,又要掀起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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