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歆因为是从驻地私自来的建康,倒不用去上朝。没被人揭露出来之前,他甚至都不会自爆其短给朝廷上陈表。因此,桓温出去上朝以后,他便乔装了一番,到外头属于自己名下的一家酒楼,召集了手下商行的所有负责人,了解他们最近的经营状况。

    看起来像是巡视产业,但实际上,他却在筹谋着利用商行的人手做掩护,想个法子将桓姚带到东豫州去。

    东豫州如今虽然还不完全平定,却总是在他身边的,再有个什么变故,也有他来担着,而不用再像前次一样,让桓姚一个人面对这些事。

    只是,要如何将桓姚和李氏带到豫州,实在是件很难办的事情。是的,李氏也必须一并带走。父亲有何打算他很清楚,李氏一直是桓姚的软肋,若留在建康,她必然再次收到父亲的胁迫。如今,他还没有盲目自信到要和李氏比较在桓姚心中的地位。

    时间紧迫,他身为将官私自回京,若被人发觉,必然又是一场风浪,虽然如今的朝廷已经不足为惧,但他毕竟单枪匹马,建康除了这几年发展出来的商行,并没有其他势力,不得不小心行事。

    要同时带走李氏,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安排来接应的人手,最近的,也只能从谯郡走到沥阳边界上,沥阳到建康的几百里路程,他就必须靠着从东豫州带来的十几个人与建康的商行硬撑过去。

    更糟糕的是,去东豫州,中途还要经过属于父亲势力范围且有大量屯兵的合肥。这一路,要面对太多围追堵截了,硬碰硬根本是行不通的。

    想好了偷梁换柱的计策,便吩咐手下商行的人去打点各处关节和准备船只。回到府上时,桓温也下朝回来了,把桓歆召到书房,两父子谈了些军务朝政方面的事情。

    桓歆的见解总是犀利独到,很多时候都有种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觉。因此,虽然桓温自认三儿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却也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此,他大为赞赏。

    “此次回建康,可是这边有何要紧事?”桓温终于将话题转到这个让他疑惑得有些抓心挠肺的事情上来。

    “父亲不必忧心,不过是商行里头有些异动,算不得大事。但毕竟商行和江州财务牵连深重,不得不亲自走一趟。”桓歆淡淡道,并不愿深谈。

    这不过是他早就想好的借口。建康的商行,确实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并非急在一时的紧急事项。

    桓温对他的收入并不太清楚,只知道,每年公中的份例和送到荆州孝敬长辈的礼物,他出手总是最阔绰的。隐约了解到,三儿手头经营着大量的生意,前些年在儿媳司马道福开始捣腾时,他也才来了兴趣,把荆州那边的生意经营起来。

    他对生意不懂,也插不上嘴,只怕桓歆一时糊涂走了歪路,遂劝诫道:“阿式,商行毕竟是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如今你把握好东豫州军政才是正途。你手头有了权势,要多少金银没有?”

    “儿受教。”桓歆的态度倒很是谦逊,这让桓温颇觉欣慰。这几年,三儿的性子倒是渐渐软和些了,懂得收敛自身脾性,这才是真正的稳重了。

    “以后若再有此类事,派个心腹走一趟便是,哪里需得你亲自动身。”桓温又道。

    “父亲说的是。”桓歆恭敬地应道,语气一转,“不过,此行倒也并非全为商事。几年不见父亲了,来建康也能小聚几天。”

    桓歆虽然说得很是稀疏平常,却简直让桓温受宠若惊。自小性子冷淡的三儿,那脾气,简直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除了还是个三四岁的稚童时,何曾对他表现出过半点孺慕之情。

    遂,不禁笑容满面,“这倒也极是。咱们父子两个,多少年没好生聚一聚了!也就只有你小时候,才成天跟在为父身边……”

    说着,倒是缅怀似的,提起些桓歆小时候的事情了。

    “还记得那时,有回为父派人打了那何令史,你这小儿,倒是当着府里众人评说,板子上拂过云彩,下掠过地面……”

    想起当年桓歆的童言稚语,倒是莞尔。

    桓歆静静听着,不时一两个字附和。若是早些年听见父亲说这样的话,心中可能还会有所动容。如今,时过境迁那么多年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早已经冷却了。

    他历来比别的小儿早慧,一岁多就记事了。那时候,父亲身边只有他一个儿郎,又见他天资聪颖,是极为喜爱他的,偶尔兴起,还会手把手地教他写字,背兵书。在极年幼的时候,他也曾和许多小儿一般,崇拜濡慕着自己的父亲。

    但自从五岁那年,大哥桓熙来荆州以后,这一切就都变了。在一干嫡出小儿的嘲笑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嫡庶尊卑。他是庶子,将来只能做大哥的奴仆,大哥是嫡子,是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就是世情。

    那时候,他才渐渐明白,生母习氏对他的要求虽然严苛不近人情,有些话却是对的。并非是要给生母争那一口气,而是他那时就已经想清楚了,他不愿一直仰人鼻息,不论是父亲还是大哥。

    不久便有了那番奇遇,再加之这些年一直不断的艰辛努力,这才有了今日。

    桓姚就像是他几十年荒漠般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棵绿色小树,似乎一落入这片土壤,便让他不由自主被吸引。她是那般美好,又是那么柔弱,让他心甘情愿地凝聚了自己所有的阳光、雨露去浇灌。时间越久,她在他心上扎根得就越广越深。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夺走她。

    说到后头,桓温又再次提起了桓歆的婚事,“都二十三四了,还是没找到中意的?”

    随着三儿如今战功显赫,那些大世家,可早就转换了态度。他这一回到建康,不知多少人或直接或委婉朝他打听三郎的婚事。

    “此事随缘,强求不得。”桓歆只拿了此话来搪塞。

    桓温闻言,暗自叹息,儿大不由父。寻思着,最近有意结亲的几户人家的女郎,是不是都叫到府上来,正好三儿在,自己也亲自过过眼,说不定哪个就看中了。

    如此想着,待桓歆离去后,便又去了南康公主处,叫她近日发几张帖子,将那几位女郎都请来集会。

    桓歆这边一空闲下来,转头就叫人备了些药材,亲自拿到和芳院去了。早上才听说她病了,如今来探望,正是名正言顺。他自然是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的。分别得太久,真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

    才经历了一番惊魂记,桓姚如今看到始作俑者自然没好气,斜睨了他一眼,不满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谁惹了你?这么大的火气?”桓歆笑着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甚为亲昵地询问道。

    “就是你!”桓姚气呼呼地道,背过身不理会他,“知我火气大还不躲远些!”她总不能说,方才险些被李氏发现吧,当初被知春撞到两人亲密时,他都几乎要动手灭口,如今,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桓歆以为她在为昨晚他的不节制生气,立刻赔着笑脸从身后抱住她:“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都随你处置。”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密的动作,实在叫桓姚吓了一跳,“快放开,大白天的,叫人路过看见就要大事不好了!”

    “在内室,你担心什么。”桓歆不甚在意道。

    在建康,有南康公主这样一个死敌在,桓姚便不得不处处小心,生怕被人逮到错处,如此,自然是不踏实的,“万一谁闯进来……”

    才说了一句,桓歆便放开她,出去一趟,然后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门锁上了,如此可安心?”

    “你回去了我就最安心。”桓姚想了想,便转了语气,拉着他的衣袖软软央求道:“三哥,你快回去吧,我还要看书呢!”

    也就今日有几个时辰闲暇,往后的日子眼见是没这空余了。桓歆实在舍不得离开她,在桓姚的书案前坐下,又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看书就看罢,我又不扰你。”

    桓姚挣了几下,摆脱不了他,只得借口道:“热!”

    哪知桓歆顺手就拿起了案上的团扇,给她扇起风来,“扇扇就不热了。”

    桓姚气闷,想等他自找没趣,便拿起书卷不再理会他。

    过得不多时,桓歆便忍不住找她说话了,“姚姚,你看的什么书?”

    “在手头,你自己不会看?”

    “我想你讲给我听……”

    两人正腻歪时,忽闻门口传来敲门声,“三郎君,七娘子,五姨娘来了!”

    桓歆皱了皱眉,桓姚闻言却赶紧推他,“快去开门!”

    桓歆这才不情不愿放开她,去开了门。

    看到桓姚锁骨上的痕迹之后,李氏心中疑窦丛丛,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就连曾氏,她也不敢说。只怕人多口杂,一个疏忽,传出去坏了桓姚的前程。

    正想着,要如何规劝女儿,便听人说三郎君来了。念及桓歆在江州时对桓姚和她的照顾,李氏吩咐人煮了凉汤,亲自带人送去。

    哪知一过去,便见桓姚的大丫鬟知春站在门外,房门却是紧闭着的。

    两兄妹相见,有什么可避讳的,竟还锁门。想着方才一直在猜疑着的人选,李氏突然心中一惊,几乎顾不得礼法,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却不想知春立时便敲响了房门。

    李氏眼见紧闭的房门打开了,收拾好情绪,给桓歆行了个礼,“听说三郎君来了,让人送些凉茶来。”

    桓歆又恢复了在外人面前淡漠的神色,闻言只是微微点头,道:“有劳五姨娘。”

    此时,桓姚也走了出来,“送个茶而已,姨娘怎么还亲自来了,夏日暑热,该多在屋里避一避的。”

    李氏看着桓姚微有些散乱的少女发髻,再看桓歆身上明显皱了的衣袍前摆,一颗心顿时犹如被扔在了冰天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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