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

    “嗯,什么?”

    白泽愣神抬头,却见眼前的童子趴到了桌案前一脸恼火,手中的竹简高举,竟是作势要扔。

    “坐回去,坐回去。”白泽一手夺下童子手中的竹简,另一手如扇苍蝇一般驱赶着几乎要贴到眼前的大脸。

    童子犹自愤愤不停地嘟囔着坐回了座位,“这是先生今日讲学中第三次走神了!我要告诉师娘你想隔壁家的小娘子了!”

    “放你的……”白泽大怒之下几乎爆粗,连忙念叨了几句慎怒,“为师那是在想家国大事,哪里是什么小娘子……”

    不过那个小娘子的脖子是真的细长白皙……

    白泽咽了口唾沫,对童子的白眼有些心虚得没有针锋相对。

    童子眼中的怀疑就快溢了出来,“什么家国大事?”

    “说了你也不懂。”

    “师娘!”童子哪里能惯着他的毛病,立刻就是破口大喊。

    “闭嘴!”白泽冷汗都出来了,“是公子的事。”

    眼中的怀疑立刻被兴趣替代,“何事?是王上总算想清楚,要立国本了?”

    “不是。”白泽自然知道在童子看来,扶苏公子早该被立为太子了,“是公子要减免口赋与田租。”

    “这是大好事啊!”因白泽的否认而稍有泄气的童子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公子果然仁心仁义。”

    好事自然是好事,任何时候减轻百姓的负担都是好事,然而此事要远比之前的减刑困难许多。

    减刑所触动的利益,仅在于王上少了些能够支使的劳动力而已。

    而减免税租,所触动的,就不是仅仅对于国家了,更重要的是,它触动的是世家大族,尤其是是新兴的地主阶级的利益。

    童子看不到此中困难,因此欢呼雀跃不已,而白泽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他是如何看待公子的新法呢?

    支持。

    “是啊,公子仁心仁义。”

    任由童子叽叽喳喳不已,白泽的心思早已飞扬到了九州上空。

    大昭的徭役的确很重,但与其相对的,是对耕种的奖赏更重,在长期的战争中,这两者达到了一个精巧且脆弱的平衡。

    战事的频繁和消耗,让国中的贫富差距一直没有被拉大,大地主受到军功的限制而无法无限制地压榨农民,有军功盼头的农民虽然压力巨大,却也有虽然难于上青天却毕竟也肉眼可见的上升渠道。

    但这种由商君与孝公共同构筑的,建立在频繁的对外战事之上的脆弱平衡,随着统一的临近,将会面临崩溃。

    沉重的徭役在没有足够军功获取的情况下,会显得太过沉重,大地主的财富没有剧烈消耗,会导致贫富的巨大扩大。

    那个还未出现的巨大帝国,将在这样的内部分裂中崩塌。

    这样领先于时代的判断,不是他白泽能够做出的。

    事实上,白泽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时看得清大昭在未来所面对的困局。

    除了一个人。

    一个让白泽能够甘愿为其马前卒的人。

    公子扶苏。

    这样清晰合理的推断,就是那日公子扶苏对白泽解释自己新法时所说的。

    这让白泽惊为天人。

    但目光长远的公子终究不是神人,他有时候也会有所迷茫。

    当局者迷。

    这时候,就需要他白泽来提醒了。

    短短数百字的信件,能够表达的意思并不多,但希望对公子有用吧。

    捏着白泽寄来的单薄信件,扶苏脑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又将这些名字一个又一个划掉。

    “公子尽可以信任蒙毅、王离、甘罗与李清。十年之后或许他们会以家族为重,但如今,少年人毕竟还未老去。”

    少年人吗?

    没有太多龌龊的私利思量,热血未冷的少年人。

    还未将家族重担扛于肩头,尽可以抒发胸中意气的少年人。

    未来大昭的道路,就要以他们来铺就了吗?

    然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付出的牺牲,难道不是扶苏的过错吗?

    虚伪。

    扶苏嘴角微讽。

    在招揽这些英杰在身边之时,难道扶苏就从没想过要以他们来铺就未来吗?

    这些如今早已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少年们,在他呈上奏疏之时,哪里还能有退路呢?

    多想无益。

    当扶苏回归咸阳之时,新法浪潮的第二波,才会开始震荡。

    放下白泽的信,扶苏再一次拿起了始皇那封更短的,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手令的短信。

    再看一遍,扶苏仍然未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任何与新法有关系的词句。

    那么,既然王上问,扶苏便只能就事论事的对答而已。

    何时去谈、何人去谈、如何去谈?

    这是总结来看,始皇手令中的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前两者很容易回答。

    和谈的时机当然要在联军吃饱之后,楚国彻底崩溃之前。

    太早,联军没有得到足够的利益,会影响他们下次响应昭王联盟的动力,也起不到彻底削弱楚国的作用。

    太晚,联军,尤其是齐国所获的利益过大,将会取代楚国成为足以与大昭抗衡的另一极,并且会导致楚国的崩溃,不利于昭国的东方战略。

    这个时间,同样也是掌控在扶苏手中的。

    他何时决定挥师寿春,何时便可以和谈了。

    至于何人去谈的问题,便更简单了。

    这个人选除了扶苏,绝不会有第二人能做了。

    唯一值得始皇来问的,便只有如何去谈,也就是和谈的条约与底线了。

    底线有两条是可以确认的。

    第一,太子横必须逊位,由大昭派遣摄政辅佐新王治理大楚。

    第二,宣布屈原为国贼,废黜屈后,以及全部屈氏官僚。

    伐楚之战的口号便是为楚王正位,既然要正楚王之位,“非法”登基的太子横,自然不能恋栈不去。

    而清理屈氏的影响力,当然是因为屈氏是坚定的反昭势力,屈原本身更是破坏昭国领导下的天下形势的罪魁祸首,于情于理都必须做出裁决。

    将这两条写到绢帛上,扶苏恍然而觉,始皇要写信咨询他的原因了。

    这三个问题太过简单,简单到任何了解内情的人都可以做出回答。

    始皇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这个大楚摄政。

    你扶苏想不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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