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如丝。

    晨间的寒意被小雨裹挟着,更为轻易地就穿透并不厚重的盔甲,将湿冷刺进了骨髓。

    不过对于习惯于海边湿气的齐国将士而言,这点雨丝虽然缠绵如刀,却仍不足以成为他们心中寒意的来源。

    真正让人感到刻骨发寒的,是他们眼前显然是连夜赶工而成,处处都透着粗制滥造的处刑台。

    未经任何打磨,粗制滥造的处刑台,此时在众人眼中,却处处透着蛮荒恐怖的气息。

    更为诡异的是,除了主角不同,这座处刑台,竟莫名其妙地让人想起了誓师出军之前,那座位于临淄城郊的拜将台。

    若是那日齐王与廉颇将军并未发生龌龊,那这座处刑台还会出现吗?

    齐王建的第三个目的,赵惇没有说出,但扶苏等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那就是以此来汇聚因为廉颇出走而稍显零散的军心。

    但军心从来不会因为一些小手段而汇聚。

    然而出身宫廷的田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而扶苏也不打算告诉他。

    高达数米的宽大处刑台上,齐军的战旗,与公子扶苏的大纛,各自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低垂在高台两边。

    旗下,一百八十三名身穿褐衣的罪犯低垂着脑袋,面向军阵,跪得整整齐齐。沾了雨水的冰凉褐衣紧紧贴在身上,让囚犯们不时因为寒冷而发抖。

    而在他们身后,是同样数目的,手持利斧,头戴狰狞面具的行刑人。

    显然,扶苏的准备是一波流,没有打算延长行刑的时间。

    不知是否出于更为震撼人心的目的。

    毕竟,同样一件事,看得多了,心态便也平和了。

    这里是齐军主营。

    此时,三万齐军,连同昨日才虽公子到达的两万赵魏联军,整整五万人结阵而站,却鸦雀无声。

    按照扶苏的要求,五万军士早半个时辰,便在雨中结阵等待。

    而台上的犯人们,便也在雨中整整跪了近半个时辰。

    随着等待时间的拉长,行刑时间的临近,整座军营便显得更加安静。

    只有点点雨丝砸到盔甲上的低沉声音,将空气中的气氛渲染得更为凝重。

    台下万马齐喑,台上监斩的赵惇,以及他身边的齐军主要将领,同样神色紧绷。

    齐军上下,没有一个将官去扶苏面前求饶的。

    这没有意义。

    连昨夜里,齐王的使者都做不到的事,他们去做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是的,虽然不知是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但本应保密的,齐王使者密会公子扶苏之事及其详情,只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军营。

    为了不让齐军将领看出自己的紧张,赵惇将手中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被汗水浸透得滑腻的令牌死死握住,强忍着不去看那上面写的狰狞“斩”字。

    也忍住不去问时辰是否到了。

    他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了,还有一刻。

    再问的话,必然会暴露他的心绪。

    虽然感觉早已过了许久,但赵惇知道,那只是自己此时的错觉。

    公子如此看重自己,如何也不能给公子丢人。

    赵惇暗自给自己打着气,尽量将注意力从台上,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死灰面容的囚徒脸上挪开,也从台下紧紧握着长矛的将士身上挪开。

    樗里子昨日的敦敦教诲,还有公子命自己为监斩的重任,都预示着自己已经得了公子看重。

    机会到了,赵惇必然要紧紧把握住。

    就如同他那位兄长一样。

    “赵法官,时辰到了。”

    身后助手声音不大,却在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的话语将赵惇刺得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将他顺利从些许遐思中唤醒。

    “斩!”赵惇干哑的嗓音几乎破音。

    随即不再犹豫,死命将握了许久的令牌狠狠掷出。

    然而用力过猛之下,被雨水和汗水浸润得十分光滑的令牌反而滑手而出,并未如意料中那般以完美的弧线落地,而是先在赵惇身前的桌案前磕了一下,才磕绊地转了一圈,“啪”的一下,有气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

    赵惇脸色微红,不过幸好的是,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无论令牌的落地是否完美,赵惇那声还算嘹亮的“斩”字,到底将代表着军法的意志传达到了。

    从督战队中精挑细选而出的刽子手们,到底是比赵惇专业一些的。

    往肩膀处用力一按,跪了许久而有气无力的人犯们便都被轻松地推倒在了身前的矮墩上,将脖子露了出来。

    似乎是早已认命,整整一百八十三人,却连一个挣扎之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喊什么“freedo之类的口号。

    这些军中刺头,此时却乖顺得如同待宰羔羊。

    也没有人刽子手浪费时间在询问什么遗言上。

    没有哭嚎,没有挣扎,没有任何波澜。

    手起斧落,近两百颗人头便顺顺当当地砸落于地,甚至没能激起任何尘土。

    新搭建的行刑台上又为雨水冲刷了一遍,干净得很。

    喷薄而出的血液倒是不少,只是很快又被新落的雨水洗净。

    与漫长的等待相反,行刑的速度却出乎预料地快。

    快得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随着早有准备的兵士们快速地将尸体与头颅全部收走,除了为木制刑台稍稍染上点几乎看不清的颜色,曾经的一百八十三人,便再未留下痕迹。

    然而终究,他们的死亡,还是留有一些痕迹的。

    在观刑人的心中。

    扶苏没有去观刑。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而是因为他对任何人类夺取他人性命的行为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否合理合法。

    这当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

    否则扶苏也不会亲自签署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刑。

    而且他也不会认为这件事有何错误。

    相反,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是必然的,也是有意义的。

    小到一座军营,大到一国,再大到整个天下,推行新法,哪有不死人的。

    商君在渭水河畔杀了多少人?

    史书上只写了一日七百,却没说渭水刑场设立了多少日。

    字里行间血流漂橹。

    扶苏轻轻合上写有大昭新法第二步的上奏文书,右手不经意间稍有抖动。

    他只会杀得更多。

    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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