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好宴。

    无论大事小情,性情张扬热烈的楚人都喜欢大摆宴席。

    于是楚王赴盟这样的大事,楚人于寿春城外设饯别宴,并非出乎扶苏的意料。

    然而今日已到黄昏,寿春城并不如何巍峨的城墙回首看去却还屹立在视野中,就令急于赶路的扶苏有些无奈了。

    出城不到十里,这已经是扶苏等人第五次因为路边楚人自发的设宴而停下脚步。

    虽然每次楚王都只是短暂停留,稍微露个面便走,但熬不住次数实在太过频繁。

    而且看这架势,大约到下一座大城之前,车队都要在密集如林的宴席中度过。

    甘茂倒是甘之如饴,每逢宴会表现得比楚王还要积极,如今已经喝得太多,醉倒在车中再不出现了。

    主使甘茂醉酒不能理事,副使扶苏自然就成了使团的主事人,于是使团中不少人都开始趁着酒宴间歇的机会向扶苏建言,希望能由他出面说与楚王,希望加快行进速度。

    之所以要趁着酒宴间歇,是因为楚王每逢宴会,都会拉着扶苏在身旁一起赴宴,看情况是真的打算要与这个外甥好好叙一叙亲情的意思。

    耐不住楚王殷勤,扶苏也只好换上欢快的神色频频赴宴,心中却厌烦已甚。

    闻听众人想要劝解楚王的建言,扶苏却再三犹豫了。

    并非是他不想加快速度,也非是楚人宴会有多吸引人,只是扶苏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违逆楚王的心意,引发熊槐不快。

    而且甘茂的奇怪行为也不能不让扶苏提起小心来。

    扶苏丝毫不相信这个老狐狸会真的因为多饮了两杯酒就在这么重要的关口醉酒。

    但甘茂的醉酒究竟是因为丝毫不担心行程进度,还是因为想要由扶苏出面做那个阻碍楚王享受国人爱戴的恶人,却是猜想不透。

    跟这等肚肠弯弯绕的老狐狸在一块久了,扶苏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也不单纯了。

    于是扶苏便决定等等再看,他不信到了明日,甘茂还能以醉酒为由来躲清静。

    然后到了第二日一早,扶苏便傻眼了。

    甘茂倒是的确不以醉酒为借口了,这位大昭主使直接就“身体不适”了。其实倒也说得过去,甘茂年纪大了,再多喝了些酒水,的确有可能身体不适。

    楚王就信以为真,还嘱咐扶苏好生照料长者。

    扶苏却是一点都不信甘茂会病得如此巧合,正好得了楚王嘱咐,便借机要去探探病。

    探病自然是假,主要还是看看甘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驱马到了甘茂车架旁,还未说明来意,早有随侍在马车边的书童脆声行礼,“公子请直接入内吧,先生已经等着了。”

    书童行礼之后便又上前伸手去够踏云的缰绳,想要替扶苏牵马,只可惜个子太小蹦跳两下都没能够着。

    扶苏微微挑眉,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侍卫,摸着书童的脑袋笑道,“你年纪还小,踏云性子太烈,容易伤着你。”

    看着书童瘪嘴望着踏云的渴望眼神,让扶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着隔壁家小孩小霸王时的样子,于是笑着将书童抱起,在他的惊喜呼声中将其放到了踏云的鞍上。

    扶苏一边扶着书童在马上稳住身形,一边安抚住因为陌生人上背而略有不满的踏云,等到踏云适应之后才对书童嘱咐道,“在我见你家先生出来之前,你就乖乖坐着。”

    书童自然笑逐颜开满口答应,扶苏见状又嘱咐了侍卫两句,无非是照顾好童子之类的言语。

    安置妥当之后,扶苏上前赶上了甘茂车架,然后在驭手的帮助下跃身而上,钻到了车厢中。

    “公子为何耽搁了如此久?”

    一如扶苏所料,甘茂不但毫无病色,甚至因为好酒不断而显得红光满面,气色极好。

    闻听甘茂的问话,扶苏忍住了没翻白眼,只是没好气道:“甘相倒是躲得好清闲,不担心误了会盟时日,被王上怪罪吗?”

    扶苏口中的王上指的自然不是楚王,而是昭王。

    “我等的任务只是劝动楚王赴盟而已,至于失不失期,那应该是楚王应该担心的才是。”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扶苏知道这不过是甘茂的托词而已,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甘相就不怀疑为何这一路都是宴会不断?就算楚人如何喜欢摆宴,一次也就算了,没听说践行要践一路的。”

    “许是楚地风俗如此?又或是楚王实在太得民心也是有的。君不见,身后的春申君便一路追行,似是要拖着病体一路送到咸阳的样子。”

    甘茂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而且他所说的春申君也是让扶苏心中疑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我只担心,如此多的宴会,同样是春申君的另一个谋划,想要将楚王与我等困住。”

    “公子多虑了,新党的目标早已从劝阻楚王转为了扶植太子,不会在此事上再做纠缠,平白给郑袖应对太子监国的机会。”

    楚王曾有言,出城之后便由太子监国。

    然而如今楚王虽已出城,车队却还在寿春地界,太子若是早早便行使监国之权,未免有操之过急的意思,因而已过了两日,楚国政务却还没有进行交接,于是就给了郑袖应对的时机。

    那么王党之中,有谁既是郑袖的盟友,又一力反对楚王离境的呢?

    “昭雎?”

    “极有可能。”

    “那是否要提醒楚王一下?”

    “为何?”

    “甘相之前不是刚说过,若郑袖能够完全掌握朝局,对大昭反而不利?”扶苏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楚王已经任命了太子监国,郑袖便无论如何也无法独掌朝局了。但如果郑袖毫无还手之力,同样对大昭并无好处。若是太子监国顺利,又在事后顺势登极,对大昭而言同样不利。”

    甘茂言语中所说的“事后”指代何事,自不必再赘言。

    扶苏明白了甘茂的意思,“因此便故作上当,以给郑袖一定的应对时间,却不会造成她能够颠倒局势的机会?”

    “靳尚不在,太子又有了大义名分,还有屈氏与春申君的全力辅佐,郑袖再如何也只是个深宫女子,能量毕竟有限。”

    “那也不能就让昭雎这么无限制地拖延下去,还是应该稍微点一点楚王才是。”

    甘茂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扶苏,直让后者颇感莫名其妙,“公子是否过于小觑楚王了?公子莫非当真以为楚王丝毫察觉不到此事之后的各方博弈?”

    见扶苏点头,甘茂笑着为扶苏满上了酒爵,“看来楚王藏拙的本事愈发精进,连公子都给瞒过了。”

    若说藏拙,楚国倒是的确有一位此中达人,那就是楚国最有名的君王,曾向周天子问鼎的五霸之一——楚庄王熊旅。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便是出自楚庄王登基之后三年不理朝政,被视为昏庸之主的故事。

    然而扶苏并不认为被张仪、甘茂,甚至郑袖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楚王熊槐能够跟那位凭借邲城之战挑战晋国中原霸权的先祖相媲美。

    眼见扶苏不信,甘茂笑着摇摇头,“公子在西魏理政之时已然显露了非凡才干,令时人称赞不已。”

    眼看扶苏要谦虚,甘茂伸手打断,“事实而已,公子不必过谦。”

    扶苏只好放弃,继续听甘茂问了一个问题,“请公子扪心自问,给公子二十年的时间,能否将当年几乎亡国的楚国带领到当今与大昭南北称雄的强势地步?”

    二十年前,齐、昭、魏、韩联手伐楚,楚国风雨飘摇,三迁国都以避免兵锋。

    尤其是蓝田之战的大败,新王登基的熊槐面临的是内忧外患的极端不利局面,稍有不慎立刻就是身死国灭,当日时局比现在赵、齐两国的君王所面对的还要危险百倍。

    然而在这样的绝境下,熊槐不但奇迹般地与大昭媾和,又接连退去了齐、魏、韩三路大军,于狂澜既倒之时挽救了楚国社稷。

    其后,缓过一口气的熊槐更是励精图治,对内整顿因为王军大败而离心离德的各大氏族,重新振奋王族,对外平灭三越,北伐齐魏,将国土扩张到了黄河以北。

    见扶苏沉思,甘茂继续问道:“屈原、黄歇、靳尚等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常人岂能驾驭由心?”

    是啊,莫看后世对屈原评价之高,似乎其人只是忧国忧民,光风霁月,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

    但实际上,这位在楚国朝堂呼风唤雨,能够压制住郑袖与靳尚两人的新党魁首,怎么可能不是极富心计之人?

    若非有强势君主压着,有强大氏族为奥援,又有长期占据令尹之位的黄歇为盟友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将王权完全架空的权臣。

    只要看看齐国后胜如今凌驾于齐王的威势,就能知道根基远比后胜还要牢固的屈原一旦面对一位稍显弱势的君主,就将会对王权造成如何的挑战了。

    新、王两党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既要引两党的力量为己用,又要小心平衡朝堂局势,令新党略占优势却不能完全压过王党,此中所需要的心机,可不是单纯的和稀泥就做得到的。

    这已经不是甘茂第一次提醒自己要高看楚王一眼了。

    可即便甘茂是如此高看楚王,却一点也没耽误他使诈。或许正是完全明白楚王的高低,甘茂才能制定如此针对性的计策。

    扶苏只能感叹一声,这些战国人的脑子也太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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