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很快做出了反应。

    晋鄙宿将,熟知战法,自然不可能对逐渐崩溃的局势无动于衷。

    安排在魏军左翼的骑兵接令后飞快向昭军骑兵攻来的同时,又有十数名将官迅速上前,补上了被昭军打开的人员缺口。

    然而前军阵脚还是乱了。

    大多数初次上阵的魏军被义渠人精准射来的连番羽箭惊得手足无措,即便军官们竭力大吼,想要重整军阵也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还是建立在魏军骑兵能战胜或者至少驱赶走昭军仍在不断骚扰的骑兵情况下。

    可这谈何容易。

    林渊游离在骚扰的骑兵队伍之外,保持着对战场的观察,自然发现了急匆匆赶来,试图为中军解围的魏人骑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林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对身侧的掌旗官大声嚷了句什么。

    然后就见掌旗官左右手分别举着两色旗帜在空中略作挥舞,一直留心看着指挥的五队骑兵的领头人便心领神会。

    义渠人呼啸的声音再度四起,得到相互传令的骑卒纷纷调转马头,迎上了前来试图驱赶的魏人骑卒。

    与之相对的,昭人的两队骑兵并未表现出前去支援义渠人的意思,依令继续对魏人中军保持压制。

    扶苏看得分明,义渠人对配有盾牌的步兵难以造成杀伤的骨箭,对于轻装的魏人骑兵却有着很好的效果。

    骨箭呼啸声中,魏人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却对似乎触手可及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同样是轻甲弓骑,马匹质量与骑术均远不如义渠的魏人是追也追不上,射也射不中,憋屈极了。

    魏骑的战力,一贯在六国中处于下游位置,往年只能偶尔欺负一下楚国的矮脚骑兵,哪里斗得过如同长在马背上一般的义渠人。

    在义渠人看来,魏军骑兵与其称之为骑兵,更像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

    眼见魏军骑兵如此不堪,来去如风的义渠骑兵愈发肆无忌惮,为了能够获得更好的杀伤,甚至故意将放慢马速,诱使魏军加速追上。

    然而就在魏人几乎将义渠人纳入射程的瞬间,就会被迎面的骨箭射翻,然后就见义渠人大笑着又随意拉开距离。

    如此往复,魏军骑兵损伤惨重,却丝毫没能解了中军之危。

    幸而魏人骑兵首领终于醒悟过来,不再理会义渠人的诱敌,传令骑兵随他转了个圈,直奔仍在骚扰中军的昭人骑士们而去。

    然而这个在后世兵家看来无必正确的举动,却使得魏军骑兵几乎瞬间减员过半。

    义渠人控制马匹的娴熟程度,不是一直以来都身处中原腹地的魏人所能够想象的。

    就在魏军方才作出转向的动作的短短时间,义渠人就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般,操纵坐骑,完成了从诱敌到追击的完整变化。

    于是,将背后让出的魏人立刻就受到了沉重打击。

    如果仅是如此,还不足以造成多大的损失,因为虽然义渠人射得准,但是骨箭的穿透力毕竟太弱,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最多造成轻伤。

    然而战力还在义渠骑兵之上的昭军骑士所使用的,可就不是凭借简单的轻甲就能够防御的骨箭了。

    这要感谢义渠人诱敌战术的成功。

    不久前还在持续骚扰魏军步卒的昭军骑士在方才接到了林渊的第二个命令,果断放弃了对中军的压制,转而与义渠人形成了对魏军骑兵的夹击。

    前有弩弓,后有骨箭。

    当转向终于完成后,魏军骑兵们惊恐地发现,在还没摸到对方头发丝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损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力。

    这,才是令“天下第一勇将”赵奢感到绝望的实力差距。

    没有再一次转向逃离夹击的机会了,以魏人的御马技术,恐怕在下一次转向完成之前,魏骑便会完全丧失战力。

    魏骑首领当机立断,放弃与敌对射,大喝一声拔出佩剑,领着剩余的骑兵们迎着攻来的昭骑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这是他所做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正确的决断。

    面对绝望怒吼而来的魏骑,昭军骑士无动于衷。

    又一发弩箭射翻数百人后,昭人拔出了直剑,沉默着将马速也提到了最高,呈三角阵对撞而去。

    义渠骑兵见状,飞快向两边散开,在保持对魏军尾部持续射箭的同时,给即将冲阵而出的昭军让开冲锋道路。

    骨折、刀剑入肉的声音只响了片刻。

    骑兵对冲之速何等迅猛,几乎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内,两股骑兵便相互凿阵而出。

    两国骑兵都没有停下来回望战场,马速未缓,归阵而反。

    林渊满意地看着己方达成的战果,领着一直未投入战场的最后一队骑兵也向着本阵而退,接下来的战场,就是步兵们的表演舞台了。

    昭军右翼混合骑兵出阵两万人,伤亡不到十人。

    魏军左翼骑兵出阵一万五千人,返回不到五百。

    从头到尾,魏人都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付出如此巨大的伤亡,魏人终于达成了将中军阵型收拢的目的。

    此时,魏军中军前阵,已经前行到了距昭军大阵接近五百米的距离。这是实验中,昭军步兵弩所能达到的极限。

    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步兵怒射出的弩箭几乎扎不透稻草,王翦也不可能在此时就让弩兵浪费弩箭。

    但是,另外一种足以让扶苏一见之下都为之战栗的兵器,在这样的距离下正好发威。

    床弩。

    很少有什么兵器能如床弩这般将暴力美学演绎到极致,能够这般让人恐惧。

    需要由五十人才能完成操作的巨大床弩之上装填的,与其说是弩箭,不如说是巨木。

    令人牙酸的紧弦之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四十余架床弩被敲下了扳机,随之而去的四十余根巨木几乎是瞬间就跨越了五百多米的战场。

    重整魏人阵型的一位将官下意识地侧马躲避,却只感到一股大力从身下袭来,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马失前蹄的疑惑。

    直到这位将官的上半身滚落在地,所有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杆腰粗的巨木带着可怖的动量,在直接洞穿马匹的同时,将这位将官的身体并不匀称地撕裂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去势不绝的弩箭又带倒了十余人才堪堪停下。

    幸而有马匹阻碍,箭头稍稍被改变了朝向,这发弩箭才未对后方的军阵造成眼中杀伤。

    但魏人军阵的其他部分,就没有这份“幸运”了。

    从高空看过去,魏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如同被仔细犁过一遍的土地一般,被床弩扫成了梳子。

    前线魏军的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其实单论杀伤数字,四十余架床弩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不过只有数百人上下,多得是因为角度不好或动量太大而早早落地,或者打了高射炮的。

    区区数百人的死伤,不说方才一瞬间两军骑兵对冲所造成的可怕伤亡,甚至比不上义渠人简陋骨箭塑造成的减员。

    然而,死于床弩之人的死状,太过恐怖了。

    不同于刀伤与箭疮,被床弩扫过的身体部分,是直接“消失”的,就仿佛被人从画板上删除一般。

    更让人绝望的,是魏军对床弩的袭击毫无抵御甚至反击的方法。

    无论是骨箭还是昭军的铁蹄,即便伤亡比如何触目惊心,说到底都是人力可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魏军是能够对此做出反抗的,虽然这反抗在敌人看来是那等微不足道。

    但,能够反抗,与毫无反抗之力,在人们心中所能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战争,说到底是士气的游戏。”——语出《士气论》。

    接连遭遇重创的魏军士气,终于崩溃了。

    先是一人,再是一队,随着一个都尉抛弃兵士回身而逃,魏军的一角开始迅速崩塌。

    都尉并未能跑出多远。

    一支白羽箭将其射落马下。

    “逃阵者,斩。”

    由老兵们组成的督战队并未等到督军正式下令,便已经开始对前一刻的自己人动起了刀兵。

    前方是虎狼昭师,后方是冷然刀光,魏军陷入了两难。

    “进百步者,赏百金!退一步者,族灭!”

    督战队的喊话给进退两难的魏军指明了道路。

    前未必就死,退则必当族灭,何不死于钱途?

    以死畏之、以利诱之,心胆俱丧的魏军新兵,经过了数道血腥洗礼之后,眼中终于多了一分漠然。

    对生死、对战场、对自己的,漠然。

    又两轮床弩激射之后,魏人终于靠近了到了三百米。

    此时,原本厚重的前阵已经只剩了薄薄两层,单薄,而坚韧。

    与此同时,不动如山的昭人军阵终于做出了反应,最前排的昭军弩手们,轻轻抬起了弩弓。

    下一刻,终于完成了蜕变的魏军前阵,彻底消失了。

    林渊终于得到了方才伤亡的确切数字,想了想,并未上报。

    于是扶苏没能知道,在正面野战中,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骑士和前阵数万人的代价所换来的昭军伤亡数。

    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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