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袋饺子就收获了日本人的欢心,这在国人看来应该是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儿。
但这却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际问题,真正的好礼物,一定具备以下这些特点。
一,是要送受礼者懂得欣赏,又真正需要的东西。
二,是要送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东西。
三,是送出的礼物能代表送礼者的诚意和友好,以及高贵的思想和品味。
四,是送出的礼物最好还能流露出一种幽默感。
五,是送出的礼物绝不会超出个人的合理预算。
其实,日本人十分在乎送礼的形式,需要认真包装礼物和祝福语。
固然是为了在馈赠礼物时,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真心。
但也并非全然不在乎内容。
精美的包装里要只放块毛巾,怎么都差点意思。
虽然宁卫民并没有精美包装,但他能够抓住送礼的时机,送出了最为合适的礼物。
而且用身体力行,亲自动手制作来表达真心,这种祝福是主人家最希望得到的。
自然效果爆棚,直接拉满好人缘。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除了说明中华美食吸引力忒大,对任何外国人都属于降维打击之外。
也只能说明宁卫民心眼多,懂得投其所好,太精通送礼的学问。
相比起来,此时国内有些企业和机关招待欧美客人,赠送人家的是一个外国字母没有,却又价值不菲的好茶叶,就属于傻到家的事儿了。
完全达到了明珠暗投,“礼重情义轻”的反效果。
总之,单纯的日本人可不了解宁卫民心里有多少弯弯绕儿。
在场这些人全被他这投机取巧的一手“饺子外交”给折服了。
于是至此,这场在谷口家举行的家宴就正式进入了良性循环。
另外也得承认,人和人之间充分语言沟通必不可少,否则越是存在误解,就会愈发加深。
然而只要彼此有了开口交流的愿望,即使完全陌生的人,能够坐下平心静气聊一聊,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譬如今天很冒失的参加聚会的左海佑二郎吧,本身虽然因为不请自来被主人家所嫌弃。
而且他这次前来的动机也有点市侩,明显就是惦记着宁卫民的钱袋子。
不但想要让宁卫民买下香川美代子公司推荐的房产,还想拉他在自己的公司投保。
可他和香川美代子,却都是从异地来东京寻找幸福,努力打拼却又居无定所的异乡人。
他们在东京相识,已经谈了小一年的恋爱。
双方家里也都认可他们的婚事了,基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唯独经济条件不佳,距离想要在东京存钱买房结婚,还遥遥无期。
那么自然而然,他们两人就会对谷口家拥有私宅分外羡慕。
并且在闲谈的过程里,也把这种渴望叠加艳羡的情绪充分表达了出来。
这一下子就让谷口夫妇,特别是身为妻子的谷口加代,获得了极大的心理舒适感。
那么反过来,谷口加代对于左海佑二郎的厌恶感,也就相应减轻了。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主要原因,就是身为一个日本家庭主妇的快乐源泉太少有了,也太简单了。
不难想象,谷口太太每天的生活内容,大概除了照顾好家人的起居和看看电视节目,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拿自己的生活和邻居亲朋们做做比较了。
只可惜谷口主任在职场中属于弱势群体,除了当初有幸入职外企公司选中露过一次脸外,这么多年在事业上一直属于吊车尾的存在。
对他的前程,谷口太太早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报任何希望。
每次去参加公司亲属的聚会,谷口加代都会感到自卑,反倒对那些年纪轻轻的太太们充满羡慕。
因为至少人家的丈夫还有升迁的可能性。
再加上儿子女儿的学业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谷口太太对于子女的未来也是同样担忧。
那是真的很久没有享受过心理优势带来的快慰,也就越发不爱与人交流。
只有今天,被两个年轻人这么一捧,这个早就腻烦了平庸生活的家庭主妇才感到了些许精神宽慰。
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小日子好像也不是一无是处啊,起码比那些赤手空拳在东京打拼的异乡人强多了。
不免为自家早在1969年就下了买房的决定,而庆幸不已。
确实,他们家的幸运完全是能够用金钱来衡量的。
想当初他们买房的时候,这套房子总价才不到八百万日元。
从银行贷款七百万,二十年还完,眼下用不了几年就要彻底熬出头了。
而如今,这套房的价格居然已经上升到差不多两千万了。
要是以现在东京刚毕业的大学生平均十八万的薪水来衡量,怕是要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换来。
从银行贷款的话,抛开职务升迁因素,现在的年轻人可比他们当初要吃力许多了。
这难道不等于他们凭空赚到手一千多万円?
当然,话说回来了,毕竟今天还有宁卫民这么个要花六亿円置产的土豪在旁边比着呢。
而且日本人无对独门独户的房子情有独钟。
想拥有带有庭院的一户建,才是所有日本人共同的愿望。
所以谷口太太面对夸赞,刚开始的时候,高兴虽然是高兴,可也没有为了自己这一套政府专为中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公寓住宅,太过沾沾自喜。
反而很谦虚的说,自己家就是寒舍,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
相信现在的年轻人只要肯努力,未来的居住条件一定比这样的房子更好。
但千万别忘了,宁卫民可会凑趣儿,他又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是专捡好听的说呀。
见谷口太太这么一说,这小子就拿共和国的情况来比较。
特意告诉大家,共和国的制度是土地公有,住宅都是以分配住房为主,商品房市场几乎没有。
哪怕像谷口夫妇买下的这种套内面积高达七十平米的3ldk的房子,在共和国,也已经是厅局级干部,或是第一流的科学家和文艺名人,才能享有的高级住宅了。
再加上又清楚日本未来是个什么吊样儿,随后宁卫民还非常笃定的表示,他个人置产的首要考虑因素不是房产属性和格局,而是地理位置。
因为越靠近城市中心价格越高,这是通行规律。
他认为尽管谷口家买下的是普通公寓,但由于如今所在的墨田区已经成了东京的次中心地带。
这处房产日后肯定还会大大升值,涨幅和价格超过郊区的新房子是一定的。
他更大胆预计,等到谷口主任退休的时候,只要卖掉这里的房子,就足够在郊区买两栋一户建的了。
这一下,捧得谷口太太可就有点飘起来了,觉得自家的房子还真值得认真骄傲一下了。
先甭管这话对不对,大家信不信,反正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谷口夫妇肯定爱听啊。
再加上左海佑二郎和香川美代子也是连声附和,这两口子被奉承得越发容光焕发。
但到这儿还没完呢。
紧接着宁卫民还袒露了自己父母早亡的孤儿身世,说他自己从小是在京城的大杂院长大的。
别看他在国内挣了大钱,可直至出国前,他在京城住的地儿,也只是一九平米的小平房。
上厕所、洗澡、生活用水,都要去公共的场所。
他在国内要想冬夏过的舒服点儿,只能跑到涉外酒店花大价钱包房住。
这些事落在日本人的耳中,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而且不用说,这种悬殊的对比,也让谷口夫妇更加充分感受到他们生活在东京是何等幸运。
谁说他们的住宅就是兔子窝了?
人家华夏的大富翁居住场所更差劲,人生轨迹更凄凉啊。
所以人的快乐也就是一股子心气儿,并不在乎拥有多少,关键还是在于跟谁比较。
只要自己有比别人强的地方,那就是幸福的。
要不怎么恐怖片和灾难片会有那么多簇拥者呢?
说实话,那都不是为了找感官刺激的,而是为了从别人的不幸里找心理平衡的。
最绝的是,宁卫民这一拿自己的苦日子说事,还有个额外叠加的神奇效果。
他居然引发了在座所有人的情感共鸣,把节奏带到忆苦思甜的路线上去了。
实话实说,还别看这个时期的日本已经成为了一流发达国家,但日本人的好日子也的确来之不易。
那是战后奴颜婢膝,付出了极大的主权代价,又赶上了朝鲜战争爆发的天时地利,才换来的。
关键是为美国人当牛做马的日本人,真靠勤劳过上像美国人一样的富足生活也没多久。
从1960年,时任日本首相池田勇人发布“国民经济收入倍增计划”开始,让日本人有了“一亿总中流”意识开始算起,至今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几年。
直到五十年代末,东京室内还处处看得见近代化以前的生活小景呢。
如水井,洗澡盆,蚊香,风铃,煤炭炉,和服,塌塌米……
而这古老的一切,直至1964年东京举办奥运会,才差不多都走了。
东京完成了城市道路的升级改造,大中城市的日本老百姓普及三大神器,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几乎全是在这个时期。
然而1973年,因为中东石油危机,日本又再度遭遇过经济动荡。
当时东京市面上哄抢货物,就连卫生纸都买不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身着西装改头换面的日本人照样也得跟共和国灰头土脸的老百姓一样,用满是铅字的报纸擦屁股。
谷口夫妇,对于过去曾经贫穷的日本,都是有着深入骨髓的记忆的。
即便是左海佑二郎和香川姐妹,这生在盛世的年轻一代日本人,也不是与贫穷无缘的。
因为城乡差距和社会阶层的贫富差距,很难一下子抹平的。
就拿香川姐妹来说,她们之所以姓香川,是因为她们来自日本最小的县——香川县的海边。
她们的家乡是远离繁华的乡下,既没有现代化的繁荣,也没有名胜和旅游资源。
生活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与东京、大阪、京都这样的大城市根本没法比,说是落后二十年也不为过。
尤其她们父亲早逝,全靠母亲抚养长大。
这姐妹俩童年过的日子,也是很清苦的,挨饿的时候很多。
哪怕长大了,来了东京寻找机会,也和共和国漂在“北上广”的那些来自于小城市或是乡村的年轻人一样,受的罪多极了。
性别歧视,入不敷出,而且还得尽量节省出一些钱,寄给还待在老家,身弱体虚的妈妈。
左海佑二郎的身世则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悲苦。
他的故乡在秋田县一个远离海岸的大山深处的寒村,在那个远远能看到鸟海山的山沟里,仅仅零零散散分布着十几户人家。
村口有一座吊桥,那是村子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只有过了桥才能进村。
左海佑二郎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连公共汽车都不通,全村只有小学里有一部电话,
不走上十几公里山路去邻村,就连个像样的商店都没有。
村子里的居民八成都靠烧炭为生,佑二郎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烧炭翁之一。
虽然日本早从1958年就已经开始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了。
但左海童年时,村里过的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候的日子,贫困落后程度比起华夏的偏远山村也相差无几。
村民们连大米都吃不上,主食只有土豆。
给小孩子带饭盒,里面的配菜是从野地里摘的款冬腌成的咸菜。
别说肉了,就连鱼和鸡蛋都吃不上……
左海家兄弟一共七个,只有他从小学开始成绩就不错。
他是靠白天打工,晚上去夜校,读出来的高中生。
但已经是村子里前所未有,学历最高的人了。
这份学历虽然不如大学文凭那么有用,但知识促使他还想要见识更宽广的世界。
这才用干农活积攒下的一些钱,实现了东京梦。
总之,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似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其实这世上有谁活得容易啊?谁都活得不容易。
而且这么一说,大家才知道,原来所谓现代化的国家也仍有难堪的贫困死角。
在座的人里,其实左海佑二郎才是真正苦孩子。
他吃过的苦,连华夏长大宁卫民都被比下去了。
结果正是这份惺惺相惜的共情,和普通人之间最容易滋生的同情,让这餐饭有了暖人心的温度。
真上桌开吃的时候,谷口太太做的那些家常菜当然就显得越发的可口。
每个人不是沉浸在今天丰盛的餐食和旧日清苦回忆之间的比较中,就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共餐的气氛,这些因素都大大提升了这餐饭的味觉享受。
至于说到宁卫民最喜欢的菜式,首推谷口太太用烤玉米和贝类果冻组合的日式“茶碗蒸”。
简单好做,食材鲜美,让人惊艳。
尤其是在盛夏时节吃这道菜,那是极其的清爽适口。
宁卫民毫不客气的跟谷口太太讨教做法,并且认真记下。
已经决定回头要找机会发试做,好“嫁接改良”给京城的“坛宫饭庄”,加入夏季菜单呢。
其次,桌上还比较吸引宁卫民的是日式烤青花鱼搭配去油腻的白萝卜泥。
这是家用烤架烤好的,日本人用的调味料简单,超市买来直接烤就好,超级省事。
这道菜对日本人来说,大概就跟国人对羊肉串的需求类似。
别看简单,可原料要是新鲜,怎么做都好吃。
可惜的是,日本人请客没有多余量,烤鱼每人只有一条,宁卫民有点不大够。
另外,还有一道炸土豆饼让宁卫民比较惊喜。
外观看着很朴实,就是普通的炸物,跟油炸糕似的。
但里面的馅料是牛肉的,还有酱汁可以浇着吃。
宁卫民对这道菜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外酥里嫩,肉香浓郁,比什么唐扬鸡块可好吃多了。
有点康术德讲述过的,民国时期国人创制德国肉饼的意思。
实际上类似于国内的炸藕合和炸茄盒,但口感更好,而且非常适合做快餐。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菜比欧美更契合国人胃口。
想必这道菜投入未来的快餐市场,一定比什么瑞典肉丸或美食洋葱圈,更能获得国人的喜爱。
不过,毕竟是人在异域,倒也不是所有的菜色宁卫民都能欣赏。
炒合菜就不用说了,日本人的炒菜比起国人弱爆了,完全没可比性。
虽然他们也喜欢把杂七杂八的蔬菜炒熟来吃,但火候油温甚至调味都掌握不好。
宁卫民能感觉到谷口太太是为了投他所好才准备的这道菜,所以再难吃也得多来几筷子,而且还得予以称赞。
关键是还有一道简直不能称之为料理的料理——谷口太太居然给大家上了一道菜,是水里泡着个饭团子。
这实在是让宁卫民对于日餐美好清醒的观感有点崩塌。
“这个……谷口太太,这个是什么菜啊,要怎么吃呢?”观察了好一会,宁卫民不知如何下嘴,忍不住在饭桌上弱弱请教。
结果他得到的回答是,“这叫碗粥,只要把饭团戳碎了以后搅一搅就可以吃了哦。喜欢的话,很容易吃到啊,东京许多居酒屋都会卖这道菜哦。”
碗粥?那为什么不直接上碗粥给我呢?
宁卫民真想问出这句话,可终究没好意思。
只能心里念叨一句,然后带着极大的疑惑品尝了一口。
然后发现就是米饭混了点鸡蛋碎,撒了点海苔,他的疑惑不禁更甚了。
心说了,操,就……就这玩意……有什么可吃的!
真的能拿到餐馆卖钱吗?
这么干的厨师,不会被客人骂吗?
正疑惑不解间,谷口太太已经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把宁卫民带来的饺子煎了几十个,给端上来了。
眼瞅着在座的几个人尝了一口,然后纷纷一脸惊讶的问询,宁卫民忽然觉得有点替他们感到酸涩。
“怎么回事?副部长包的饺子还有韭菜和虾仁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华夏饺子吗?”
“副部长啊,你这个饺子,小是小了点,可比居酒屋的好吃多了呀。”
“是啊,真的太厉害了,这样味道简直令人感动。是不是左海?”
“是呀,是呀,美代子,这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饺子了。那个……太太,能不能给我一碗米饭呢……”
“说的是呢,这么好的饺子怎么能没有米饭呢?是我疏忽了呢,左海桑,请稍等……”
真不是宁卫民傲娇,关键是他没想到这些日本人,居然连三鲜馅的饺子也没吃过吗?
明明是这么富裕的国家,一个月的收入是共和国老百姓的好几十倍,很快就是上百倍。
吃着这么几个饺子就狼吞虎咽,急不可耐,美成了这样,怎么能让人不替他们的舌头感到亏得慌?
挣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还是生在华夏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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