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发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发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注:京城的榅桲并不是百科里能查到的榅桲。百科里记载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于老京城人所说的能够做成蜜饯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因为颜色金黄,又叫黄果山楂。而“榅桲”的发音,其实是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被人讹传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京城的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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