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昕芸走到奶奶身后,环抱着她孱弱的身躯,她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忽然浑身一挺,整个人顿住,老人的身体怎么如此滚烫?

    她立时用手背去探奶奶的额头,被传来的触感吓了一跳。

    高烧!

    昨日淋了雨,没有及时温干身体,又整夜守在爷爷床榻边不得休息,再加上接连发生的不幸,哪怕是个成年男人都承受不了,更别谈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

    她看了一眼已经皮肤僵白的爷爷,扶起奶奶就想将她搀扶到禹常月的房间去。

    禹常月已经苏醒了过来,她先前经过房门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木桌前,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但是奶奶忽然用力抓住了沐昕芸的手臂,将她扯退了一步。

    老人随后摆脱她,双手在身后摸索,触及床榻时双手稍稍使劲,坐上了床沿,然后动作僵涩地躺下。

    “奶奶?”沐昕芸惊疑出声。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去请医师。”沐昕芸朝身后吼了一声,嬷嬷立刻慌张地跑出去。

    “不…麻……烦了。”奶奶断断续续地说道,嗓音嘶哑而虚弱。

    忽然有一道身影冲进了她的怀里。

    奶奶微微一触碰,就知道是谁了。

    禹常月。

    沐昕芸没有预料到禹常月会突然冲进来,而且像一个清醒的人那般直奔奶奶的怀抱。但她偏头去看的时候又发现那孩子眼里依旧没有丝毫神采。

    奶奶忽然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浑身每一处都被灼烧着。

    是业火吧!惩罚自己没有照顾好那两个孩子。

    这样想,大火从她的手心窜到了颈部,然后两簇火苗进入了她的眼眶,她的眼瞳逐渐被烧灼成灰,然而火苗依旧在她眼眶中央悬浮着,仿佛构成了新的瞳孔。

    “乖……孩子。”奶奶的声音转移了沐昕芸的注意,她向老人望去,奶奶眼里的白翳看起来似乎在逐渐变得清晰。

    奶奶察觉到一丝光线进入了她的眼里,是临死前的错觉吗?

    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从未感受过光线了,但此刻光芒正在变强,虽然进展迟缓,但确实在增加。

    禹常月埋首在奶奶怀里,攥紧那骨架似的手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俏丽的女孩儿,杏眼勾睫,星眸皓齿,脸若玉瓷,只是脸上带了些许哀伤,给这绝美的容颜打了些折扣。

    这么美的女孩,常皓那孩子真是好福气,他应该也是个俊朗的孩子,奶奶下意识地朝禹常月望去,她调动浑身的力气轻抬那孩子的下巴。

    禹常月顺从地昂头。

    也是个乖巧的孩子,嘴唇厚度均匀,不宽不窄,脸廓对称,鼻梁高耸,窥一知二的话,禹常皓大概的模样奶奶已经能想象得出了。

    禹常月的脸上还带了些稚气,她的视线朝上望去,看到了那孩子眼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就和自己眼瞳中的一样。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渐渐飘浮了起来。

    火苗噗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火势退却,一切又回归黑暗。

    “都是好孩子。”奶奶的手在身侧摸索着,自顾喃喃了一句,这回没有丝毫嘶哑和停顿,是充满了活力的嗓音。

    沐昕芸心头一喜,正要去到床边坐下。

    但是奶奶忽然合上了眼帘。

    不是眨眼,而是缓缓地合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的征兆。

    奶奶的身躯僵挺了一瞬,沐昕芸呆滞在原地,她只看到奶奶摸索了半天的手最后终于和老爷爷早已冰凉的手掌握在一起,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十指交扣,黄泉相赴。

    ……

    沐昕芸忙着料理两位老人的后事,每天都是极晚回到家中,虽然丧事办得简易,但办丧事的人心绪是复杂的。

    当第三天所有事情忙活完之后,沐昕芸依旧在皓月高挂之际踏入家门。

    “明日我要去岛主府商议要事,你随我去一趟。”沐镖师站在后院必经的走廊里。

    沐昕芸抬头看了一眼爹爹,没有立时拒绝,却也没有点头答应。

    爹爹没有召回自己带走的两个下人,而是放任他们听自己的指挥,对这一点沐昕芸是心怀感激的。

    甚至在忙活丧事的时候,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壮汉来搭手抬棺。

    沐镖师看女儿逐渐远去的落寂身影,知道自己做的远远不够,“那个孩子。”

    他对着背影再次出声,“可以带到府中来。”

    沐昕芸脚步猛地一顿。

    “我偌大个沐镖堂,养个闲人还是没多大问题的,只要你答应爹爹先前说的事,等你入了岛主府,那孩子就由我们抚养。

    这是我和你娘亲最后商议的结果,也是最后的条件了,你若是再执迷不悟,爹爹也帮不了你了。”

    沐镖师焦急地等待女儿的回复,但沐昕芸只是伫立在原地,像雕塑一般。

    过了良久,沐镖师实在按耐不住,“所以明日和爹爹去岛主府的事情……”

    “一切全凭爹爹作主。”沐昕芸应了一声,随后快步离去。

    沐镖师负起双手,欣慰地点点头。

    沐昕芸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闺房,下意识反锁了屋子。

    一旁浴房里侍女准备的热水还缭绕着热气,她忙活了一天,浑身是汗,本应去沐浴的,但她却没有丝毫做其他事情的**。

    她瘫坐在木桌前,探身推开纱窗。

    微凉的海风扑袭而来,带着点点腥味。

    沐镖堂的地势比一般的民居要高,视野更加开阔些,而沐昕芸的闺房又是在三楼,所以能看得更远。

    天上的云雾不算厚重,能看清那两轮皓月,重月之夜过后,它们会逐渐分离,当两者距离达到最远那一夜又叫做月遥之夜,月遥之夜并不固定,是由祭师观测海潮推算得出的。

    当夜要宰杀牲畜祭祀先民,而第二日便是祭祀海神的日子,亦是海王祭的举办日。

    禹常皓和自己说过他是不信神的,倘若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也是一个瞎眼的家伙。

    沐昕芸出身上流阶级,自幼被海神庇佑着千岛的观念包围,一开始对禹常皓的言辞冒犯感到不满,但是渐渐的,她开始相信男孩的话。

    不然怎么解释总有不幸降临到那么善良的人身上呢?

    传说海神往千岛施恩布泽的时候,在恩惠中均匀地掺杂了厄运,祂扬起手,福祸之沙均匀地洒落人间,人或海兽都能享受海神的福泽,都要接受降临的诞妄。

    但是沐昕芸觉得祂在搅拌福祸之沙的时候真的睡着了,根本没有搅拌均匀,而将它洒向人间的时候更是瞎了眼,将祸殃多的部分全部撒在了禹常皓头上。

    禹常皓和她说过皓月当空,星辰随行这句话,也给他看过那幅他最珍视的宝物——禹铭诚所作的《皓月图》。

    所以沐昕芸想禹常皓的时候,总会看着天上那轮稍大一些的月亮发呆。

    在禹常皓的理解里小一轮的是弟弟禹常月,但是在她的心底,小的那轮是自己。

    似乎很准确,因为两人相见的机会和重月的夜晚一样少。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四刻,那便是子月二十一日,是禹常皓被抓走的第四天,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十四天。

    想他!

    见不到他的时候时间如同缓慢爬行的蜗牛,度日如年,心中甚是煎熬。

    与他独处的时候光阴却又像飞箭似的,一闪而逝,往往她才刚体会到久别重逢的情意,便又不得不分别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禹常皓说了不要再见面,可是沐昕芸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她知道他不会再去那颗枯死的莲蒲树树洞里取信,所以亲自将信塞进了院门里,她想帮助他。但是在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之后,沐昕芸不敢见他。

    尽管她知道那并非他的本意,但沐昕芸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

    她下意识拿起桌上的单筒璇玑镜,朝极远处望去,她想再看那条红布条一眼,想象那是禹常皓亲手系上去的。

    可视野里一片漆黑。

    夜幕上的两轮皓月早已完全分离了开,就像一对眼瞳那样,注视着万籁俱寂的世界。

    海是黑色的,刮过来的风也是黑色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虚幻的。沐昕芸觉着自己像是身处异世般,有股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放下单筒璇玑镜,走到窗边探出身去,闭上眼尽情地享受冰冷的海风。发丝翻飞,衣裙飘舞。她用力吸气,风里有潮湿的味道。

    她又轻轻地吟唱起来,极力将嗓音压低,却还是有一丝音波在月色下荡开了去。

    静夜无边起微岚,

    唇微凉,发飞扬。

    我心汤汤,**长。

    潸潸泪下话凄凉,

    椅轻摇,眼茫茫。

    我意凿凿,月欲朝。

    自古痴情多悲愁,斗转星移却依旧。

    奈何,奈何?

    雨映倾城遮人目,君若有情君亦苦。

    可叹,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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