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常皓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真的能进入千岛大陆最令人尊崇的地方。

    学宫的内部相较于外部的简单庄严,多了些许精巧。

    白玉的石阶,黑砖的廊宇,朱墨的护栏,花卉和雕塑随处可见。庭院中大都布置着假山流水。每栋楼宇的名称都刻在白玉石板上,涂以黑砂悬于青铜大门上。

    所有阁楼的主体都是黑色的海石,特定位置镶嵌的白色海石勾勒出一个个玄奥晦涩的字符,竟然在砌墙的时候便在同步作画,一切看起来却又那么浑然天成。

    他尽量放缓步伐,趁机打量那些精美的雕饰。

    父亲是一个文人,一生贯行着君子礼仪。他时常教导禹常皓,君子行于路,任繁花缭眼,惟心不动,惟气不浮,当目不斜视,步履有度。

    禹常皓从小被灌输君子的礼仪修养,可毕竟榜样去得早,他并没有长成父亲所期望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个粗野中又带了些雅致的人。

    儿时听了父亲的描述,便觉得海王学宫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此番终于踏入了这里,哪里想错过观赏的机会。

    可他这番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引来了一阵嗤笑。

    他不理会那些杂音,有时候禹常皓想清静,他可以隔绝外界的干扰,哪怕是巨大的雷声,也入不了他的耳。

    斐主事给他安排的活计是打扫藏,并整理藏书。

    其余人安排的皆是略微粗重的活计。禹常皓把这归结于自己识字的缘故,却浑然忘记了斐主事并未询问过他是否识字。

    那是一幢耸入云霄的建筑,黑白交替,仿佛堆叠着直上云天的棋子。棱角分明,宏大工整。所用的石材都有自己独特的开凿纹路,并非光滑如一。

    青铜大门和黑色底层齐高,之后的白层悬挂着一张蓝底黑边的巨大牌匾。

    正中间书写着“文渊阁”,右下角是小一号的“雄姿千秋,德祉永馨”八字,落款的字体略小,看不是很清晰,只隐约见到加盖有两道印玺。

    女孩曾和他说过,海鳞岛的海王学宫有将近九百年的历史,文渊阁亦然。可此时望去,却不见那建筑有任何颓败之感。干净整洁,筑石映着金灿灿的阳光,甚是瑰丽。

    只是可惜了,这些学宫都是为权贵们服务的,禹常皓觉得,不论身份贵贱,万民皆可入学的学宫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学宫。

    专为权贵服务的话,顶多算是一处储存知识的仓库,是没有资格称作学宫的。

    只是,真正的学宫有可能出现吗?

    权贵们始终把持着这个社会啊,规则都是他们制定的,他们绝不容许任何卑贱之人爬上来侵占他们的位置。

    禹常皓再去看那栋建筑时,它没了金光笼罩,不再熠熠生辉了。

    藏四周围着一圈朱墨栅栏,栅栏内是齐整的过踝草地,四方各铺着一条宽敞笔直的黑白碎石大道。

    但斐主事并未领着他从牌匾下而过,反倒兜了一条狭窄小路,从东侧的低矮木门进入藏书阁。

    深褐色的书架上摆满纷繁如同沙砾的书籍,每座巨大的书架旁都有一道包含四人坐席的隔间,众多身着学宫服饰的学子在其中穿梭走动。

    禹常皓这才发现,着白袍的是女性,而男性则是黑袍,他们的胸前都用对方的颜色绣着一幢四方建筑。那是学宫的象征,同时也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禹常皓低头瞄了一眼捧在手上的灰袍,上面没有那样的绣纹,心底不免有几许失落。

    斐主事对男孩的神情很满意,他不着痕迹地嗤笑了一声。

    “清扫的工具都在隔间里,水从外面的水池取。你就负责不停地擦拭书架,坐席和地板,切不可上第五层,最后一层楼不是你这身份能踏入的。”

    禹常皓回过神,顺着斐主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了最角落那个狭仄的隔间。

    藏的活计不算繁重,只是人来人往没有谁给过好脸色,可禹常皓不是在乎他人脸色的人,这份工作薪酬周结,他在乎的是每日那五十枚铜贝。

    禹常皓倚靠在高大的漆木书架上,此刻已是暮色四合,藏也即将关闭,还在看书的学员只有零星几个了。

    他左右探头打量,确保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惦脚拿起书架上一本被挤在最侧边的泛黄书籍。

    他背靠架子,缓缓滑坐在地上。

    是一本被人遗忘的书,禹常皓抖去上面的灰尘,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书名便显露出来——《千岛风物志》。

    原来是山川景物,人俗的杂记,怪不得会被冷落在角落里。

    禹常皓这般想着,翻开了书籍的封面。

    “千岛大陆统计一千九百八十二座岛屿,禺氏海皇历一七七年,四王作乱,皇禺虢御驾亲征,即克,分封八王,于东西南北域王之上再添天地玄黄四域王,一同拱卫帝岛至今。”

    “千岛大陆其形似瞳,岛基深不可测,各岛屿边缘吻合,疑似数万年前曾为一体。本人行走于上千岛屿,汇八域人文地势,海路山川于此书。”

    “禺氏海皇历八八七年,于无垠岛海王学宫成书。”

    第一页只有这三段文字处在中央位置。八八七年成书,如今是**九年,是十二年前的书了,而且这无垠岛还是他以前居住的岛屿,地属天域。

    总归还是有趣的内容能吸引他,儿时父亲的书房有整堵墙的书籍,可大多是圣贤著作,禹常皓是不喜欢看的。而且,父亲的书等不到他去翻阅便已经被搬空得差不多了。

    禹常皓往下翻,目录上有四道分类,《人文篇》,《地势篇》,《海运篇》,《建筑篇》。

    他继续下翻,这才看到了第一篇正文——《海王祭》。

    “海王祭逢三年一届,是八域诸岛共同认可的祭祀典礼。起源于先民处死罪人投海,以求海兽不再猎杀渔民,并庇佑人族船只,历经几千年逐渐演变为今日这般形式。”

    “海王祭所选人员尽皆为十八至五十岁的男丁,由诸岛岛主府统筹抽选,大多是在透明玻璃容器中放入适龄男丁的姓名,随机抽取。

    除了帝岛皇族,其余任何人员尽皆可能被抽中。”

    “然而如今官僚阶级暗中操纵海王祭的人选抽定,已经上千年未曾有贵族富商的家室被抽选中。海王祭早已偏离先民的初衷,演变为今日这番娱乐上流阶级的屠杀盛宴!”

    “其他人若是不想参加抽选,唯有缴纳豁免金,然而高昂的豁免金远非常人所能承担的。”

    禹常皓顿了顿,双手合上书,左右顾盼,还是没有人经过。

    他心中震惊,此书记录的言语早已揭露某些阴暗的勾当,却依旧能成书,实在算得上是奇事。

    虽然这些不干净的手段民众都心中清楚,然而记录在书中,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层意味了。

    父亲,禹常皓想起了父亲,他便是在海王祭上被近海之主杀死的,母亲本就积劳成疾,得知噩耗不久后便撒手离去,留下他兄弟二人无依无助。

    禹常皓还记得就在父亲即将凑齐豁免金时,岛主府突然宣召抽签提前,并且恰巧抽中了父亲。他压制下心中的翻腾,继续翻阅。

    “海王祭举办前,祭师会提前数月观测海潮,推演今年的月遥之夜。

    千岛月亮的运行轨迹并不固定,虽然绕行一周所花的时间大致相同,但是两月相距最远的日期却不尽相同。”

    “所以海王祭尽管每三年一次,但是每一次的举办日期都不固定。

    待得日期确定下来,会由帝岛发出通告,知召治辖的其他岛屿,这个日期一般会提前五个月。随即各岛开始抽签,决出所谓的‘神眷者’并进行集训。”

    “海王祭所选祭兽尽皆是凶残的近海之主,在帝岛还有足迹罕见的深海霸主,几十人共同在池中与凶兽搏杀,结局基本都是葬身兽腹。”

    “可倘若能斩杀凶兽,便可恢复自由身,被赏赐财物,获封土地官爵,名传八大海域也不是困难之事。

    因此也有人专门奔这丝机会,自愿投身海王祭,并为此终日训练,甚至出现了专门的组织,资助他们的衣食训练。这些人被称为‘博眷者’,是有精湛武技的战士。”

    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禹常皓快速弹起,慌忙将书塞回架子。

    这时藏杂事长的身影恰好出现在过道之间,他怪异地上下打量禹常皓一眼,“新来的,已到闭馆时间,今日放工了。”

    禹常皓恭敬地点头,直到杂事长越过他后才长舒一口气。

    他的目光在那本《千岛风物志》上流转,抬手抚了抚它的书脊,最终还是不舍地别过头,跟在杂事长身后出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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