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过寥寥数语,可当这一日贡士朝谒结束之后,如是一番话便在整个长安城上下传开了来。一时间,有子弟应明年岁举的自是干叮咛万嘱咐,奔走往来替其铺路,而没有子弟参加岁举的,亦是免不了替亲朋好友打探风声。正可谓一石激起干层浪,贡士们中间也都是振奋激动的居多,就连韦礼这等世家子弟亦是如此。就连杜士仪都被杜思温亲自使人请回了朱坡别院,耳提面命嘱咐了他好一番,言下之意却只有一个。

    “看来明岁科举正是天子所重,腊月之后,别人投书干谒更烈,你却可以闭门读书了!至于名次如何,嘿,你既然府试夺下解头,这一场别人要弄鬼,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总之试场之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前一次他遇人劫杀把事情闹大之后,宫中诸事都是杜思温苦心安排,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又是如此自信满满地撂下这话,杜士仪自无信不过这位长者之理。然而,如此告诫的显然并不止一个杜思温,当他回到大荐福寺的那个小院,韦礼亦是神情微妙地说,近来外间投递墨卷之风比从前更盛,不若静下心来闭门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韦家长辈竟和杜思温一个心思。于是,他自然欣然附和韦礼,而其余诸人虽因李隆基一番勉励而撩拨得脑袋发热心里发烫,可想想之前该奔走该露脸的事情都做了,与其在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月在外头跑腿,还不如静心回复临场状态,踌躇再三便都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长安街头固然鲜衣怒马冠盖如云更胜从前,却并非人人都趋之若鹜卯足了劲。这大荐福寺前头时常有戏场热闹,这后头的小院里一副促膝交流彼此切磋的场面。每日一私试,每篇试赋所有人一并传看评判查韵,再加上策论交流,短短一个多月,每个人案头至少堆积起了几尺厚的纸。眼看年关将近,众人各自归家之际,谈到正月省试之约,一时竟都是踌躇满志。

    而杜士仪从那佛寺方寸之地的小院回到平康坊崔宅,再次见到妹妹时,杜十三娘高兴地冲了上来,一如往日拉着自己的袖子,先是笑吟吟掰着手指头历数都做了些什么过年准备,可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旋即轻声说道:“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寂寞,索性就厚颜借住到了殷夫人家里。她也听说过此前含元殿上,圣人说了那么一番话,又得知你和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在大荐福寺闭门,要到今日方才回来,赞叹说你们这才是真聪明。要是这种时候反而奔走通门道,反而才是舍本逐末。”

    “连殷夫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我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倒是你这次搬过去,可以朝夕求教殷夫人,可学到了什么?”

    “我的字比从前好多了,还跟着殷夫人在读春秋!”杜十三娘骄傲地抬起了头,面上尽是喜悦的光芒,“殷夫人说,我的悟性很好,她愿意一直教我!”

    尽管那一日在屋子前头听到两人说话的时候,杜士仪就知道凭着杜十三娘的勤奋好学,殷夫人应该会肯教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此刻此事果然成真,他仍然是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卢鸿虽好,可草堂毕竟不收女弟子,而他则是无暇他顾,于是去年不得不把杜十三娘留在东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揽住了妹妹的肩膀,因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好消息!好了,难得过个年,之前我垩日日宿会,你天天读书习字,这几日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尽管说!”

    “真的?”杜十三娘毕竟还在豆蔻华年,刚刚杜士仪那亲昵动作引来的面上红晕,在这个好消息面前消散殆尽。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欢呼雀跃地说道,“我想去大慈恩寺的浮图看辟支佛牙,保佑阿爷阿娘转生得福;想去东市放生池放一尾鱼,为阿兄祈福;想去永达坊华阳池,看看新进士牡丹宴的度支亭子;还想去崇圣寺佛牙阁,听说那儿是新进士樱桃宴的地方……”

    看着杜十三娘屈着一根根手指,喜滋滋地说着这些想去的地方,杜士仪起初还含笑听着,可渐渐地就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小丫头想到的每一个地方,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想去游玩,前者是为了亡故的双亲,后头三地都是为了他这个兄长。想到这里,他冷不丁伸出了手,轻轻在说得高兴的妹妹脑袋上拍了拍。

    “啊?”

    “你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杜十三娘茫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想……还想回樊川i……看看阿爷阿娘留给我们的老宅修得如何了。”

    “那就回樊川!”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决定了这第一个地方,待见杜十三娘果然比之前更加欣喜,他便按着妹妹瘦弱却坚强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就对阿兄说,不要憋在心里。”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杜郎君,杜娘子,朱坡京兆公让人送来帖子!”

    杜士仪连忙唤人进来,等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寥寥数语赫然是邀他们兄妹前往道政坊杜宅守岁过除夕。知道朱坡庄墅只是老人的别院,过年了子孙总会将其恭请回来团聚,见投帖之人年纪不小言行举止稳重,他便不无踌躇地问道:“老叔公固然好意,可除夕团圆日,我兄妹若去叨扰,是否有些不便?”

    “主人翁说了,不过凑个热闹,都是杜家人,还请郎君务必答应。”

    杜思温既然已经把话交待到这个份上,杜士仪看看杜十三娘,见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便笑着答应了,当下写了回书请人捎回去。

    从八月京兆府解试出榜,到如今腊月末,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当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再次回到樊川杜曲老宅时,就只见白墙之内,已经隐约能看见那屋宇楼阁的景象。闻讯出来迎接的杜十三郎杜文翰笑吟吟地带了他们兄妹入内,一路走一路说道:“亏得钱粮充足,再加上乡里多有助大料,等你省试完毕,这座宅子就能修缮完了!十九郎,今岁过年,索性到我家吧!”

    “十三兄这话说得迟了,老叔公已经命人来吩咐过,道是让我年三十携十三娘一起去道政坊杜宅守岁过年。”

    “京兆公还真的是下手快!”杜士翰一时为之气沮,但想想自家父亲兄弟那副样子,说不定会让杜士仪想起从前旧事来,也就打消了那打算。当带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来到后庭那棵粗可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前,眼见杜十三娘眼睛放光,提着裙子便毫不顾淑女礼仪地踩着地上那些枯枝败叶,匆匆跑上了前,杜士仪一愣之后也跟了过去,他想了想便退后了两步,又冲着形影不离的赤毕打了个手势,见人和竹影秋娘一道,都杵在那儿纹丝不动,他不禁为之气结,一面嘟囔就一面悄悄避开了。

    “阿兄,我记得那时候老宅大火,后来家中多事,你又病了,我带着你离开樊川的时候,这棵老树分明已经枯死了!”

    见杜十三娘摩挲着那棵大叔,肩膀竟是在轻轻抽动着,他不禁也低下头来,见地上还铺着厚厚的落叶,显然前头只顾着修缮宅院,而忘了清扫这里。然而,他随之目光一凝,一下子明白了杜十三娘那惊喜和激动从何而来。

    “枯木逢春,竟然是枯木逢春!”杜十三娘一下子转过身,忘情地抱住了杜士仪,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当初阿爷说过,这是家中高祖当年亲手栽下的,至今早已经百多年了。树荣则家盛,如今阿兄的病好了,又夺下今岁府试解头,这棵树竟然也枯木逢春了!一定是阿爷阿娘和祖宗们在泉下保佑,一定是如此……”

    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杜士仪扶着杜十三娘的肩膀,等上前来到这棵如今只剩下萧索枝条,看不出夏日如何丰茂情景的大槐树前,伸出手摩挲着树皮,心想前一次进来看时,只到寝堂就被朱坡来人叫走,竟是没看到这枯木逢春的景象。等到好不容易安抚了杜十三娘,又让秋娘和竹影陪着她继续四处走走,他便折返回来找寻杜士翰。等到找着了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三兄,那棵枯木逢春的老槐,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就是今年的事。春天抽芽,后来叶子越长越多,到了夏天便一时冠盖如云,我本来还想四处宣扬一番,这可不是预兆你家里否极泰来?”杜士翰笑眯眯地说到这里,随即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可惜我多想了一想,去见了京兆公,他一听此事就说不要宣扬,这种枯木逢春的瑞兆固然好,可普通人家有这种事高兴高兴就完了,到处宣扬反而容易被人抓着把柄,我才一直苦苦忍到了今天,只让你和十三娘兄妹两个高兴了一下算完。”

    杜士仪这才明白竟还有如此波折。想到宗祠之中杜思温那一番威严十足的训诫,今天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回乡时,路人无不是热情而友好地打招呼,甚至于四月之间屋宇渐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对杜士翰诚心诚意地躬身一揖道:“十三兄,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我也不和你说二话,回头你好好给我准备一份谢礼就行了。”杜士翰搀扶了杜士仪起身,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笑了,“正月省试,你一鸣惊人,那可是比什么都好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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