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时,崔俭玄自然是亲自送出了城外。在崔家的时候杜士仪不好询问,这一回自然不会放过这家伙,临分别时少不得恶狠狠地问他此前到长安时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崔俭玄愣了老半天,这才想起杜士仪所问何事,顿时嘿然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当然是说咱们的终身大事啦!十三娘善解人意,慧而敏,美而不骄,便宜外人可惜了,我娶了你不是更放心?再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家阿姊或是九娘,也可以一道提亲嘛……”

    “你给我闭嘴!”不等崔俭玄说完,脸色发黑的杜士仪便没好气地一口喝止了他。瞪了崔俭玄好一会儿,他实在难以分清这家伙是随口说说还是真心实意,只能怒喝道,“要打十三娘主意,先给我看看你的担当,否则休想!”

    “那是自然,总而言之,你就等着做内兄吧!”

    洛阳永丰里崔氏这一行,让杜士仪平添了几分心烦意乱,一路又行一日余,便是登封。如今崔韪之已经不是登封令,杜士仪一行人自然没有再入登封县城,而是径直沿路进嵩山悬练峰。在官府又是修草堂又是送钱粮药材的情形下,当初那条小路也被民夫修建拓宽,如今牛车尽可通行。当再次听到那熟悉的隆隆瀑布声时,须臾杜士仪只看到山谷中又多了一座座草屋,几乎再无空地,而来来往往的草堂学子,不同于从前的人各穿自己的便装,而是人人清一色白衫青带,看上去别有一番整肃气象。

    而他们才刚驻马停下,便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迎了上来。见杜士仪下了马,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倘若是,请到东边第一座草屋去登记籍贯姓名,然后再把自己从前读过或者精通的经史书目罗列出来,等师兄们看过之后,就会为你安排。”

    杜士仪还不及回答,第一次来的颜真卿本就对谷中这格局气象叹为观止,此刻又听到这话,他不禁利落地跳下马后赶到杜士仪身边,好奇地问道:“这位师兄,像我这样年纪的,卢公可愿意收吗?”

    那年轻人看到颜真卿的个头年纪,不禁一愣,旋即便笑道:“怎么不收?别人不说,听说三师兄当年,便是以十岁稚龄拜在卢师门下。这位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倘若家中富贵,山中可是要清苦许多,虽则如今官府供给粮米和药材,可谷中地方有限,从前还允许留一个从者,如今却是不许了。官府派了二十役夫,负责每日清扫以及采买,二十乡妇帮着厨下造饭和浣洗,其他的都要自己动手。当然你年纪小,可以暂留从者一个月,等习惯了再遣人回去。”

    杜士仪去岁末和崔俭玄一块离开卢氏草堂的时候,还没有不许带从者的规矩,如今却多了这一条,再看谷中气象,他就明白这是因为来求学的人太多,为了避免富家子弟带的从者太多挤占了地方,以至于贫寒子弟不能求学,这才增加了这一条。此刻,他也索性不说话,只听颜真卿如何回答。

    “我家中也算不得富贵,不过祖上余荫而已,平时我在家也常常自己做些事情,这次本就只带了一个人,也不用暂留他一个月了。”颜真卿想了一想便爽快地答应了此事,又举手道谢道,“多谢这位师兄告知这些规矩。”

    “小郎君客气了。”

    接待的年轻人见颜真卿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又叫来从者嘱咐行李已经回程等等事宜,一时对其观感大佳,再看杜士仪正在打量谷中情形,身后牛车中影影绰绰还带着女子,这一比较,他不禁心里直犯嘀咕。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再问杜士仪,身后已经传来了好几个声音。

    “是杜师兄!”

    “杜师兄,咱们都听说了,这一回你可是给卢师面上添了光彩,京兆府解试一举夺魁!”

    “杜师弟,你这次能回来多久?”

    “杜师弟十月还要和各州府贡士一块入朝拜谒呢,顶多留几日!”

    在这些七嘴八舌,或羡慕或敬仰或惋惜或叹服的声音中,杜士仪笑着拱手团团一揖,这才笑着说道:“今次能侥幸成功,是卢师多年精心教导,也是各位师兄师弟一直以来常常襄助。不说别的,倘若不是各位慨然借出自己随身带的书卷,我得以遍阅群书,在试场上也难以下笔如有神。”

    适才迎接的那年轻人见那些在草堂年限比自己更长的师兄们围着杜士仪说个不停,再听到杜士仪的回答,他终于意识到这一位是谁,登时眼睛大亮。不等他琢磨着如何让人群散去,以便于讨教一些县试和府试的要诀,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声音。

    “谷口要道,你们还要堵在这儿多久?”

    随着最初有人回头惊呼了一声三师兄,一时间四周围鸦雀无声。匆匆行礼后,很快便有第一个人蹑手蹑脚离去,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刚刚围在这儿的十几二十人竟是散得干干净净。颜真卿看着那个冷冰冰走上前的人,再加上别人都已经叫出了三师兄,他对照杜士仪之前的解释,暗自嘀咕这不会笑三个字还真的是贴切,等到那双眼睛冷冷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他竟有些惴惴然。

    “十师弟。”

    再见冷面裴宁,杜士仪却反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丝毫不怵地含笑施礼后,就拉过颜真卿说道:“这是京兆万年颜十七郎颜真卿,我之前正好去敦化坊拜访,因他家中长辈所托,就带着他到嵩山来。”

    “嗯,齐师弟,你带颜十九郎去登记吧,然后带他来见我。”

    那被叫做齐师弟的年轻人面对裴宁,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更不用说讨价还价了,当下便把颜真卿带了走。这时候,裴宁才看了一眼牛车,如同寒冰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车中是十三娘?”

    此前人多,十三娘不好下车,这会儿连忙打起车帘下了车来,扶膝行礼,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三师兄。裴宁轻轻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回来的这时间正好,今日早课午课都已经结束,而司马宗主刚巧前来拜访卢师,如今就在卢师那草屋中。”

    司马承祯竟然来了!

    对于自己最初遇到的这位热心长者,杜士仪至今仍然心存感激。倘若不是司马承祯慨然雨中相借雨具,让司马黑云送他和杜十三娘竹影回去,继而又激了孙太冲前来诊治,而后又给了他抄录典籍的机会,送了他荐书指点他来悬练峰求学,便没有如今的他。更不用说,此次面对那危机,他还是用司马承祯的乐谱打动了玉真公主。于是,当他随着裴宁来到那座修缮一新的卢鸿草屋前,他先定了定神,随即才脱鞋进了门。

    “哎呀,是我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杜士仪抬头看去,见这熟悉的爽朗笑声正是出自和卢鸿对坐的司马承祯之口,而卢鸿亦是面带欣慰的微笑,他连忙趋前几步翻身下拜道:“卢师,弟子回来了,弟子总算不曾辜负这多年教导!”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若有差池,就辜负了卢兄的教导?”司马承祯见卢鸿也不开口,却含笑亲自去扶杜士仪,他便戏谑地笑道,“杜十九郎,能在举天下最是困难的京兆府试中夺魁,声势才学无一不能缺,你能够做到这些,还真的是让人刮目相看。”

    杜士仪这边厢才站起身来,听到这话后,他连忙把卢鸿又请回了座位坐下,随即郑重其事地对司马承祯下拜行礼道:“司马宗主言重了,若无宗主当初援手襄助良多,杜十九断然没有这样的机缘。而且,前时遇到危机,我不得宗主允准,就将宗主当年所作道曲《清心吟》献给了玉真公主,实则是借了宗主的名声为己脱困。事已至此,我不敢求宽宥,只是不得不先敬告宗主。”

    长安城那桩案子的始末,隐居嵩山深处的卢鸿并不知情,知道的只有登封县廨特意让人来报喜说杜士仪夺下府试解头而已,然则才刚在嵩阳观晃过一圈的司马承祯却心知肚明。杜士仪一见自己便坦然自陈,他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人被逼到了那份上,能借到的势当然要用,这也无可厚非。再说了,横竖我本就是圣人面前有名号的人,你不献曲,也有别人献殷勤,无所谓了……咦,这一别多年,十三娘可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了。”

    阿兄拜见二位师长,杜十三娘不便打扰,便一直侍立在一旁。此刻听到司马承祯竟然提到自己,她慌忙抬头,见其微笑颔首,她立时上前深深施礼道:“卢公,司马宗主,阿兄能够有今天,都是二位提携教导之恩。”

    “十三娘,我如今几件衣袍都是你千针万线亲手所做,我还不曾谢过你的用心呢!”卢鸿摇了摇头,见杜十三娘面上微红,他便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九郎选择了最适合他自己的路,而我做的,不过是因材施教,你们兄妹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助,能有今天是应得的,司马兄认为可是?”

    “正是如此!”司马承祯哈哈大笑,随即便再次捡起之前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话题,词锋一转道,“只不过,有得必有失,杜十九郎,你少年成名,又得罪豪门,而卢兄当年回绝入朝为官,对圣人来说,未必是好印象,这几点不利加在一块,你明年即便进士科能够及第,若无意外,三年守选期间恐很难有所作为,你得有相应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司马宗主此言固然不差,但十师弟既然是擅长应试,三年守选期间,朝廷还会开制科,他还可试一试。”

    卢望之的突然进来让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更加轻松写意。他三两句话岔开了之前那些正经大事,闲适自如地说起了草堂如今的气象,等到又借着让杜士仪见一见其他师兄弟的借口,硬拉人出了草屋之后,他穿好鞋子下了台阶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得到消息,那位王大将军对明年知贡举的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打了招呼,纵使不能将你黜落,也要将你的名次压在末尾,就和此番柳十郎一样,他还真是不死心啊。”

    见后头没有声音,他回头看着沉默跟了上来的杜士仪,却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过你可知道,葛福顺葛大将军的儿子,要应明年省试明经科?明经虽比进士科容易,但要熟记九经,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十数年之功在所难免,我很难相信,勋臣之子竟有这样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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