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得月楼。这得月楼本是前朝嘉庆年间创建于苏州,以酒肴精美而闻名天下。后来上海日渐发展,这苏州得月楼便分出一支前往上海,日渐发展壮大,隐然间已经压过来原来的老店,在整个大上海,吃苏帮菜这得月楼就算的是首屈一指的了。平日里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楼内的席面便被食客们订完了。可今天早早的店里的伙计便在楼下放出了“楼中客满,敬请见谅!”的招牌来,几个经过的老客一问,才知道三天前上海纺织公会已经将这得月楼给包下了。

    得月楼顶楼上本可以摆下十七八桌,可今天只摆下了四五桌,算起来全部也就三四十人,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席面上已经是酒过三巡,无论是主是客,个个脸上都已经满是酒气,显然都已经得得有些多了。

    “列位同行!列位同行!”主桌上一个矮胖汉子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大声喊道:“今日列位来了,是给裕兴纱厂黄某人的一份薄面,这里黄某先干上一杯,以表区区的谢意!”

    那矮胖汉子话音未落,隔壁桌子便有人接口道:“黄胖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今天有陈先生到,在座的又有哪个会不来?”

    “就是!”

    “莫说是得月楼,就算路边的茶馆,有陈先生一句话,咱们也得溜溜的赶过来呀!”

    隔壁几桌顿时一片应和声,那黄胖子被削了面子,倒也不生气,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不过我今日借了这个机会,借了这一杯水酒,代表上海工商界,向陈先生以表谢意呀!”说到这里,他郑重其事的向同桌上的一人躬身敬酒。

    “不敢!”陈再兴站起身来,和绝大多数身居高位,习惯掌握大权的人一样,他泛着红光的脸上总是带着矜持的微笑,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只见其举起酒杯笑道:“今日得见诸贤,实在是陈某三生有幸!如何敢当一个谢字!”

    “陈先生这话可就不对了,上海这些年米价年年上升,那些米行又乘机屯粮,抬高价格,逼得各厂都要给工人加发米贴。咱们纺织厂的成本里工薪本来就占了相当大一块,在这样下去大伙利润越来越薄,生意就要做不下去了。陈先生这次一下子从缅甸运了八千吨大米来,一下子就把米价打下去一半,不说别的,咱们的米贴已经省下来了,这都是陈先生的功劳呀!”

    “是呀,咱们辛辛苦苦做生意,可那些田主,米行,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只要抬高粮价,就把咱们的利润给吃走了,幸好陈先生仗义出手呀!”

    “就是,这些田主、米商明明是贪得无厌,还装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说啥‘丰产不丰收’、‘谷贱伤农’啥的,列位看了今天的《沪报》了吗?头版就说‘今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救济能救到种田的头上,还不是怕农民交不上租子,结果都救到他们自己头上去了!”

    “只怕这些捐款最后又多半落在我们的头上了!”

    酒桌上顿时一片哀叹声,这在往年也是有先例的,当丰年时粮价跌的太过分的时候,朝廷一般都会由自己出钱、或者由各大银行钱庄工厂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粮米,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米价保持平衡;同时提高进口粮食的关税或者干脆禁止进口粮食。无论是哪一种办法,都会提高粮价,由于工人的工资和米价有着十分密切的联动关系,所以对于雇佣大量工人的纺织工厂们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大声道“哼,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该朝廷管。生意场上价格涨跌本来就是正常的事情,认赌服输嘛!粮食丰收了朝廷要管,那我们布织多了,卖不出去朝廷管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

    这年轻人一番话言辞激烈,却对了不少人的胃口,在这些工厂主看来,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厂子越开越多,越开越大,但市场却没有随之同比增大,而棉花、粮食等成本因素却日渐不利,工人的工钱也要随之增长,国外的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多,而那些田主、米商却在想方设法的从自己身上剥一层皮去,这样下去怎生了得?这些羽翼越来越丰满的资产阶级开始朦胧的感觉到,在朝廷里要有自己的声音,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咳咳!”陈再兴低咳了两声,笑道:“这位兄弟话说的虽然有点偏颇,不过有句话倒说对了,现在上海的织布厂实在是太多了,据在下所知,光是上海大的纺织厂就有十七家,中小的就更多了。这么多厂织出来的布把价格压得低低的,没有利润。本来日本、朝鲜那边过去还能买一部分出去,但去年底日本也宣布对于国外进口的纺织类产品征收百分之75的关税,这样一来日本这个市场也没有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是呀!”

    “是呀!”

    人群中响起一片应和声,这些老板们个个脸上满是愁容,对酒桌上的珍肴美酒也没了胃口,纷纷感叹起来。

    “咳咳!”陈再兴低咳了两声,打断了众人的哀叹声,他这次来上海除了打通向中国输出多余的缅甸大米的渠道这一目的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即将开始的滇缅铁路建设筹集资金。经过三年的努力,昆明钢铁厂的两台高炉已经建成,已经开始出铁,铁路沿线的勘探路线、技术准备、设备采购等工作也已经初步就绪,但是要想将这条铁路建设起来,资金方面还有一个相当大的口子,上海作为整个大顺,乃至东亚地区最大的工商业和金融中心,自然是陈再兴这次筹款之行的目的地。经过多年的发展,纺织业已经是上海乃至江南地区最大的工业门类,资本和产量都有些过剩了,陈再兴很希望可以从中吸取一部分资本作为建设铁路之用。

    “列位,我这次来上海,除了出售缅甸大米之外,还有锡、柚木等产物,列位若是有兴趣的,也可以与陈某谈谈,大家都是朋友,价格方面可以优惠优惠嘛!”说到这里,陈再兴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桌上的众人却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终于那个坐在陈再兴身旁的黄姓商人苦笑道:“陈先生,不是我等不想赚这个钱,只是实在是有为难之处呀?”

    “为难?”陈再兴装出不明所以的样子,眉梢微微一挑,问道:“这话如何说起了?若是钱款周转为难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又有什么为难的?”

    “倒不是钱款的问题!”那黄胖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柚木与锡都是大大有利的买卖,但问题是一来我们都是做纺织的,对这两行不懂,做熟不做生嘛!这倒也罢了,最麻烦的是这些东西一贯都是英国商行的买卖,我们若是动了,只怕,只怕——”说到这里,那黄姓商人便说不下去了。

    “只怕什么?”

    “只怕会惹来麻烦!”那黄姓商人说到这里,额头已经渗出一层油汗来,他本来就胖,额头上一层油汗在灯光照射下竟然和桌子上的冰糖肘子一般颜色。

    “陈先生,您是贵人却不知道我们这些生意人的难处,像锡、柚木、洋油这些进口生意,一向都是太古、怡和那几家洋行的,若是我们插一手进去,只怕将来麻烦甚多!”

    “是呀,陈先生!”

    “那些洋人可不是好惹的,碰了他们的生意,只怕惹来麻烦!”

    “是呀,我们的机器、零件很多都要从那些商行进口,得罪了他们,人家随便卡一下我们的脖子就麻烦了!”

    桌上顿时一片应和声,有几个商人干脆说起了自己的痛心事,原来大顺虽然自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在江南等经济繁荣地区,出现了一些使用先进工业技术的工业,但这些工业主要是以投资少、周转快的轻工业为主,即使有一些钢铁、机械重工业也主要是官府建立的军事工业,这些纺织厂在规模上、技术上都远远无法和当时的西欧列强可比,在技术、设备、资金、市场与原料上都受制于人,所以自然不敢得罪这些代表列强的大商行。

    陈再兴眉头微皱,他很早就知道英国商人通过垄断缅甸的锡矿石、柚木、粮食等出口,获取巨额利润,所以当他控制了中缅甸和上缅甸后,就打算向大顺出口锡、柚木等缅甸特产,换取资金来建设铁路和进行军工企业的发展,但却没想到英国商人甚至对于大顺国内市场都有如此严密的控制,自己虽然可以通过缅甸与云南的通路运送一部分到国内,但在滇缅铁路尚未建成的今天,运输成本十分高昂,像这些大宗商品根本不现实。

    “英国人已经控制了海面,看来还是首先要打通缅甸到国内的陆路交通。”陈再兴自忖着,现在他处于这样一个情况:需要大量的金钱来建设滇缅铁路;但要想通过向国内出口缅甸的物产获取金钱,就首先要有廉价方便的交通线,这两者互为因果,就好像一副镣铐,牢牢的卡住了陈再兴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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