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齐声应和道。颂参转过身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仿佛要把每一个人的容貌都牢牢的刻在脑海里,最后才向外走去。

    军营里,一片嘈杂,三千多名士兵围坐在检阅台旁,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上的一个中年汉子在大声演讲,显然那个中年汉子并不太适应同时面对着这么多人讲话,刚刚说几句话便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了,很快就在台下士兵们的起哄声中跑下台来。

    随即,又有几个人上台演讲,但这几个人比前面那个还不如,往往刚上台便面红耳赤,吭吭唧唧的说不出话来,狼狈不堪的逃下台来,引得台下的士兵们一片哄笑,在后面的候选人见这般景象,更加不敢上台,一时间竟然冷场了。见到这般情景,围观的士兵们都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正当此时,外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原来一队僧侣正向检阅台走来,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士兵赶忙让开路,不少士兵还赶忙跪下,虔诚的向僧侣罗拜行礼,便如同海潮一般。

    那队僧侣只是一边垂首诵经,一边向检阅台行去,对两旁对他们参拜的人群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们这种行为不但没有激起士兵们的反感,在这种惶然无主的时候,反而成为了一种心理的依靠,毕竟缅甸是一个佛教国家,几乎所有的士兵从一睁开眼睛,几乎就能看到菩萨的画像、诵经的声音,对僧侣的尊重和信仰几乎已经渗入了他们的骨髓。

    僧侣们上的检阅台,便分四角坐下,为首的那个站在台中央,双手合什诵经,台下的士兵们赶忙也低头诵经,有些不认识台上僧侣低声向身旁的同伴询问:“台上当中那个是谁?”

    “是摩河菩提寺的前任主持,普贤尊师,过去就算是国王去寺中参拜,也未必见得到的,听说他的祈祷佛陀没有不应允的,灵验的很,想不到今日得见尊颜!”

    “这么厉害!”

    “闭嘴,恭敬些,小心佛陀怪罪!”

    那普贤尊师脸色苍白的很,好似常年没有见过太阳,但他神色庄重,看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终于,他念诵完了一遍《金刚经》,抬起头来,悲戚的目光扫过人群,说来也奇怪,围观的数千缅兵竟然都感觉到普贤尊师看得正是自己,不由得敬畏的低下了头。

    “我缅甸本是佛国,世代受佛法庇护,是以才国家昌盛,百姓安康。而佛法之所以为尊,皆因王法守护之故;王法之所以长久,全赖佛法之维护。自从佛法传到缅甸来,虽然也曾有过战乱,但像昨日那般枪弹及于寺院的门槛,佛陀的殿堂的,王宫也遭到攻打,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真的到了经书里说的末世,各种邪魔外道都要出来伪装成佛陀蛊惑人心,连佛法本身都要毁灭,整个世界都要落入红莲之火中焚毁殆尽吗?”普贤尊师的声音低沉而又悲痛,在校场的上空回荡着,场中的士兵听到这里,无不惊骇失色,“红莲之火”、“邪魔外道”等这些佛经里的灾祸之语都是他们从小便听熟了的东西,此时再通过普贤的口中说出来,更有了惊人的感染力。不少人想起昨夜里连天的大火,震耳的喊杀和枪弹声,不由得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上下牙关不由得打起架来,离得近的人更是看见普贤尊师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庄严的面孔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神祗,吓得赶忙又跪下去连连磕头,大声哀求了起来。数千人的哀求声汇成一片,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漫过天际一般。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普贤大师又举起双手,诵经声随之渐渐停止,数千名士兵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待着检阅台上传来的低沉声音:“佛陀曾经说过:如果人将起厄运的时候,必然会有天魔迷惑他的心智,做下不可饶恕的恶事。我们缅甸虽然地处边鄙的地方,但却是天神子孙君临之邦,佛陀护佑之国。你们都是国王的士兵,拿起武器是为了维护王法,佛法的。常言道,世上有四种恩情,即天地之恩、君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即使是隐修的圣人、隐士也崇尚佛法、不违朝命。更何况你们这些吃着国王的饭食,穿着君王的衣服的士兵们呢?俗话说,君恩之重,胜过千颗万颗的白玉;君恩之深,胜过千次万次洗染过的红绸,又岂是可以轻易废弃的?更不要说神佛不享非礼,触犯了王法、佛法的人就算向佛陀奉上最丰厚的祭品,恐怕也难以得到神佛的宽恕,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可怕的吗?”

    “一派胡言!”

    突然人群中一个声音打断了普贤大师的话语,校场上所有的人都朝声音来处望去,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人居然敢公然指斥摩河菩提寺的名僧普贤尊师。这时,校场东面入口的士兵们飞速的让开了,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来,正朝检阅台走过来。

    “一定是天魔附体了,竟然敢指斥普贤尊师!”

    “对,一定是天魔附体了,大家小心点,等会可别被天魔附在身上,那死后可要被打入无间地狱的!”

    “是呀!是呀,千万要小心!”

    人群中传出一阵低语声,士兵们纷纷让出一条通往检阅台的道路来,那个人此时已经走的近了,只见说话那人衣衫褴褛,满脸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走起路来还有点微跛,偏生一双眼睛特别清亮,让人不敢对视,正是刚刚赶到这里的颂参,他一到便听到普贤在台上的那些说教,不由得气愤填膺,禁不住大声驳斥。

    “阿弥陀佛!”普贤尊师听到颂参的指斥,却不恼怒,低声道:“你这般胡语,定然是被心魔所惑,还是随我到寺中好生修行,否则待到大限一到,可是后悔莫及!”

    “嗯!”颂参听到普贤的话,只是冷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他走上台来,却不理会普贤,转过身来面朝着士兵们,大声道:“我便是颂参,那天奈温大师进城的时候,我便站在他的身前,砍掉英国佬脑袋的也是我。奈温大师被贵族老爷们派人暗杀后,也是我抬着他的尸体到宫门前,要求摄政老爷给个说法的。大家都是有脑袋的,待会听听我说的,再听听这位尊师说的,自己想想,就知道谁说的对了!”

    台边的几个僧人听到这里,便站起身来想要将颂参赶下抬去,普贤却抬了抬手,道:“我们持正法又怕他什么,让他说!”这普贤可谓是蒲甘佛教界不世出的奇才,不到三十岁便将寺中的经卷读的通透,便是在摩河菩提寺数百年的历史中也排的上前三,后来又游历大顺、印度各国,见识广博,无论是学养、见识、修行都是第一流的高僧,看颂参不过是个普通的农民,又如何会怕他,自然不屑用这些手段将其赶下台去。

    颂参冷笑了一声,却也不谢普贤,径直道:“尊师,您方才可曾有说过‘佛法之所以为尊,皆因王法守护之故;’”

    “不错,那又如何?”

    “那不久前,英人纵马踏死贵寺僧侣,分明是触犯佛法,为何王法不但不惩治英人,反而袒护其类?这难道也是守护佛法吗?”

    “正是因为孟既触犯佛法,才不得佛法护佑,虽有枪炮,依然身陨,这岂不正是证实了贫僧先前所说的‘王法之所以长久,全赖佛法之维护’?”

    颂参听到普贤的回答,不由得一窒,心知自己若与这名刹中的名僧比较口舌,只有死路一条。赶忙岔开话题道:“尊师,那孟既到了蒲甘之后,便横征暴敛,向各个村子里要粮食、要壮丁;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农民们每年从一月忙到十二月,耘田、插秧、除草、收割,打谷、碾米;没有一日得到安歇,可是家里人连米糠都吃不饱,上面要的粮食、壮丁,少一粒米、缓上半天也不行,否则就把村里的长老村长吊死在路边的树上,连尸体都不能够收回去,结果只好看着沉甸甸的稻子因为没劳力而烂在地里,全村人只有逃到城里来求生,去当强盗。佛陀说过众生平等,就连地上的蝼蚁也是一条命,可是我们在那些贵族老爷眼里,连地上的蝼蚁都不如,起码老爷们不会连蝼蚁们口里的吃食也夺走,不会让蝼蚁给他们白干活,却连家里的房子塌了,篱笆破了都不能修补一下,难道这样的人佛法也要保佑他们吗?难道佛法就不能保佑我们这些穷苦人吗?”

    颂参热情的演讲在士兵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响,也许他的话语辞藻远不如普贤雅驯,声音也太过于嘶哑了,但是内容胜过了一切。几乎每一个士兵都能从颂参的话语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沉重的租税和劳役;被饥饿和贫穷折磨的麻木而又枯瘦的父母家人;忧心忡忡而毫无任何改善希望的生活。这些就是绝大部分士兵们在当兵前的日子,而且当他们离开军队,等待着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还是这种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不是变的更糟糕的话。虽然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贵族老爷们是因为他们前世的修行集下的福德才过上优裕的生活的,要想改变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努力劳作,服从上位者,向神佛祈祷,这样才能在下一世改变命运,乃至摆脱轮回之苦,进入涅槃的境界。但只要是一个没有被宗教和生活的苦难抹去最后一丝血性和理性,成为一头没有丝毫的灵性的牲畜的人,都会对这种说教表现出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抵触,只不过宗教和现实的巨大压力使得绝大多数人把这一种厌恶和抵触埋藏在内心深处,以免给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带来灾祸。但现在情况改变了,每一个士兵都从同伴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感情,同伴的巨大的数量给了他们巨大的勇气,而且现在现实也不再有比他们更加的力量了。

    “佛法不是没有护佑穷人!只要你——”普贤看到情况有些不对,赶忙反驳道。可是颂参并没有让他说完,截口反驳道:“只是不会在这一世保佑你,是吗?你只有在死后才能得到你善行的回报,至于现在,你能做的只有忍受,看着你的父母和妻儿活活的饿死,因为这是佛陀的意志,是不是?”最后一句话,颂参突然大声提高了自己的声调,普贤禁不住本能打了个冷颤,后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此时的颂参双眼如同闪电一般,声音仿佛雷鸣,宛如古老的天神来到凡间,附身与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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