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孔二人说到这里,早已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仇怨,齐声咒骂起洋人和朝廷来,浑然忘了他们此次来的主要目的,陈再兴看了看两人,替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笑道:“二位都是生意人,应该听说过‘种田之利,不过十倍,珠宝之利,不过百倍,立国之主,其利不可计数’这句话吧!”

    柳清扬茫然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孔璋好歹是圣人后裔,腹中的文章尚未全部丢光,赶忙答道:“此言莫不是出自吕不韦之口!”

    “不错,正是吕不韦!”陈再兴笑道:“种棉花,织布之利不过十倍,在下在缅甸那边发现宝矿,获利不过百倍,但这些都比不上吕不韦那般,立一国之主,才是最大的买卖呀!”原来方才那吕不韦本为卫国大商人,通过扶植秦国在赵国做人质的王子异人,帮助其回到秦国成为秦王,当上了秦国相邦,获利亿万,并留下著名的《吕氏春秋》。中国历史上的商人何止亿万,但如论地位和成就,还没有一人能与其相比的。

    柳、孔二人又不是傻子,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了陈再兴的意思,柳清扬看了孔璋一眼,笑道:“榜眼公请我们两个来,想必是有一桩大买卖要便宜我们了吧,这里在下先谢过了!”说着柳清扬站起身来,对陈再兴唱了个肥诺,孔璋也忙不迭跟着起来行礼。

    “罢了!天下的生意是做不完的,有钱大家赚才是正道!”陈再兴站起身来,还了二人一礼,便将缅甸发生政变,缅王身死,二子逃入大顺,现在正在畹町顺军保护之下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陈再兴笑道:“二位,我在缅甸五年不到时间内,便积累家资不下百万,并非在下做生意的手段胜过二位,而是缅甸那边土地丰饶,宝货如山如丘,随便做点什么,都不难赚钱。如今其国中变乱,正是大好机会,若是我们将那王子送回缅王宝座,裂土封爵自不用说,如求取一二利权,缅甸方圆四千里,皆为沃壤,其地几不下我大顺十分之一,稍加整治,以二位的才具,其利岂可计数?”

    柳、孔二人听到这里,都不禁怦然心动。原来自从明末战乱以来,中国经济中的资本主义成分不断增加,在江南、广州、天津、汉京、两浙等经济中心区域出现了相当一批从事纺织、榨油、钢铁等行业的大小工场,这些工场的技术水平、规模相较于明末的前辈来都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也给他们的主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他们和从事贸易、货币兑换、大规模经济作物种植等传统行业的同行们一起组成了一个无论在社会影响力和资本数量上都远超前朝的工商业阶层,这个阶层还通过让子弟科举为官和购买国家债卷的形式对大顺国家获得了相当的影响力。但当历史进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这个阶层却发现他们身处的环境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本来大顺商人的主要贸易对象是日本、东南亚、北方游牧民族以及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但随着英国人在印度、锡兰等地试种茶叶、在西印度群岛和巴西种植甘蔗的逐渐成功,南方商人传统的获利丰富的茶叶、蔗糖贸易逐渐变得萧条起来了,而传统的出口市场东南亚地区也出现了来自远方的竞争者,还有苛刻的限制条件;日本在维新之后,采取了高关税的壁垒政策,以保护国内弱小的新兴企业。在失去了这些传统市场的情况下,大顺国内的情况也并不乐观,毕竟大顺绝大部分人还处于“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状态之下,他们除了极少数自己无法生产的生活必需品,根本无力也没有必要购买其他的产品;而大顺政府开国时为了防止农民受到商人盘剥而建立的以粮布为形式的税收制度也加强了这种经济形势。

    这一系列内外因素造成的结果就是自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大顺国内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生产过剩”的现状:采用了更先进技术、更大规模的工场生产出了堆积如山的商品,却卖不出去——除了少数富有者,绝大多数穷困潦倒的工人和城市贫民根本无力购买那些商品,而富有者无论如何穷奢极欲,也只能消费这些商品中的极少一部分。很多工场的老板因此不得不破产,流落街头。孔、柳二人作为对经济现状最为敏感的金融业者,虽然无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这一现状,但还是本能的意识到要破除这种现状,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外扩张,获得更大的市场,更便宜的原料来源,这样才能重新让一切运转起来,摆脱眼前的窘态。而陈再兴的建议正好和他们的愿望不谋而合,这让他们又如何能够拒绝呢?

    孔、柳二人对视了一眼,敛容对陈再兴齐声道:“榜眼公,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直言,只要我等做得到,自当从命!”

    “好!”陈再兴笑道:“今日请两位来,便是要请两位替我筹一笔钱,凑个整数吧,六百万两银子即可!”

    陈再兴话音刚落,屋中便听到两声脆响,却是孔璋、柳清扬目瞪口呆的跌坐在座椅中,手中的酒杯已经失手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个,这个!”孔璋结结巴巴的答道:“榜眼公,此事是否还可以从长计议一番,以小人所见,六百万两银子也实在是稍微多了一点!”

    “是呀!”柳清扬一反常态的和孔璋站在了一边:“据小人所知,今年上海一年的海关税金也不过七百万两官银,这么大的数字,榜眼公可否再斟酌少许?”

    “二位。”陈再兴脸上笑容可掬,口中却是寸步不让:“云贵节度使吴相公便是在下当年京试的座师,那缅王之子眼下便在昆明节度府中,内廷的承旨和朝中的诸位相公也定了旨意,缅甸之事势在必争,已经调湖南的屯扎禁军入滇,你们大可去打听一番,是否属实。这缅王之子从缅都曼德勒逃回时,在下便在行中,我若是向吴师开口,要入幕谋画此事,你们说吴师会不会答应呢?”

    孔、柳脸上泛出一丝苦笑:“那自然是会答应的!”

    “二位也是做老了生意的!应该知道天下事情除了死,样样都是要赶早的。若是朝廷大军南下,大局已定,只怕二位拿着银子来都是要排队的吧?”

    陈再兴说到这里,已经把话说的开了,的确正如他方才所说的,以他的身份、关系、见识,他都能在出兵缅甸之事中起到一个极为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角色。陈再兴方才所说的那些东西,他们两人看得出来,其他人自然也看得出来,现在大局未定,他们二人还有资格在这里谈,若是大局已定,只怕捧着银子去找陈再兴的人要排成长龙了,哪里有他们两个坐在陈再兴面前喝酒说话的份。

    孔、柳二人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脸上更是青筋曝露,肌肉颤抖,倒好似在做苦力一般。陈再兴此时倒不着急了,施施然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半响之后,柳清扬站起身来,对陈再兴施了一礼,苦笑道:“榜眼公,请见谅,此事实在风险太大,厚德银行乃是先人十余代的基业,小人实在不敢冒这个险。不过小人私下里可以调集一些头寸,加上自己的身家,也有三十万两,五日后即可送到您这里来,也算是一点小意思了!”

    陈再兴心中微微失望,但表面上还是起身还礼道:“哪里哪里,这本就是生意了,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不敢,不敢!”柳清扬赶忙一叠声应道。陈再兴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还坐在那里的孔璋,只见孔璋双目出神,满头冷汗,手足微微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倒好似发癫了一般。柳清扬看的有些害怕,正想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将其惊醒,孔璋却猛地一下子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倒把旁人吓了一大跳。

    “罢了,便破家赌了这一把了!”孔璋脸上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怕人:“榜眼公,我将手中京东还有南边那几家号子可以调配的款子全拿出来,再把手头上的那些国债、几分产业尽数出手了,加起来应该有个四百万,剩下的再去各处相借,应该离榜眼公所需的数字差不离了!”说到这里,孔璋的目光怀疑的扫过一旁的柳清扬,会意的柳清扬赶忙大声赌咒发誓道:“今日屋中之事,若是泄露出去一星半点,便尽数着落在我身上,我柳清扬自当生疮而死,子孙男为盗,女为娼。你现在可放心了!”

    孔璋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原来孔璋方才若是将各家号子中可以调配的余款挪用出去,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播出去,储户挤兑起来,那可立刻有破产之虞,是以柳清扬才发了这么毒的一个誓言来。

    陈再兴见孔璋如此,心中也不禁感激,他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感情,给自己与孔璋各倒满了杯中酒,举杯相敬道:“孔兄,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让你后悔的。”

    已经辰时四刻时分,陈再兴送别了孔、柳二人,回到屋中,刚伸了一下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外间却有一名仆役进来禀告:“客官,有一位姓沈的客人前来拜访,正在外间相侯!”

    “姓沈?”陈再兴闻言一愣,旋即脸上生出一阵惊喜,起身急问道:“他在哪里,来多久了?”

    那仆役笑道:“禀告客官,那位沈先生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正在外间用茶!”

    陈再兴闻言急问道:“什么?这么久了,你为何不通知我一声?”

    “这个!”仆役脸上露出为难神色,答道:“并非小人的事,那沈先生听说客官你现在正在宴客,便吩咐不必打扰,待到诸事毕后,再通知客官……”那仆役还要继续辩解,陈再兴已经听不下去,急问道:“莫要废话了,快带我去见他!”

    “是宏茂兄吗!”

    陈再兴猛的推开屋门,只见一名男子转过身来,只见这男子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闲雅,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此人看到陈再兴之后,身形一震,脸上露出一丝激动地神色,但还是拱手行礼笑道:“数载未见,今日重逢,年兄风采更胜往昔,小弟当真欢喜的很!”

    “宏茂兄你又在说笑了,我在缅甸那边的老林子里厮混,哪能及得上你在汉京玉阶堂里养望!”陈再兴上前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笑道:“宏茂兄你既然早到了,为何不让那伙计唤我一声,却在这边苦等!”原来此人乃是陈再兴的同年,如今已经升至工部虞部郎中沈宏茂,掌管天下矿冶之事,正五品上的京官,陈再兴回汉京之后,便修书一封与他,留下了自己在鹿鸣亭的住处地址,准备与其商量一件大事。

    沈宏茂笑道:“我来时看到院中停了厚德与仁义这两家银行的马车,一问伙计才知道是你请这两家银行的管事。我不欲被他们撞见,又不想妨碍了你的正事,便吩咐伙计莫要告诉你。”

    “原来如此!”陈再兴微微点头,心知自己这个同年是个极为方正之人,对于仁义银行与厚德银行所做的那些放贷取利,起家时为富不仁的行为多有鄙夷之处,加上所居的官位与其又有些干系,若是见到了只怕有些请托之事,碍着自己面子不好拒绝,干脆避开了。想到这里,陈再兴叹了口气,道:“数年未见,年兄你还是这般清介!”

    “不敢!”沈宏茂肃容道:“只是吾幼承庭训,不可取非分之财,做非分之事。这两家银行虽然分别以‘仁义’、‘厚德’为名,但所为之事却背道而驰。宏茂虽不才,但实在不屑与其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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