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鲜只是个藩属国,但是成化帝还是让礼部和鸿胪寺派人隆重接待,毕竟,人家是打着祝贺的旗号来的。

    丘浚终于找机会向皇帝表明了对张峦即将被擢升为鸿胪寺卿的态度,成化帝对此慎重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让张峦去鸿胪寺做少卿,权当是见习一下,而且这一次,正好就让张少卿去接待朝鲜使臣,就算是考察一下他的能力。

    结果,张峦这个少卿一上来就闹了个笑话,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既没有好好请教一下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没有问一声下面的鸿胪寺丞,就直接找人去四夷馆要求找懂朝鲜语的译者,把掌管四夷馆事务的太常寺少卿雷了个外焦里嫩,四夷馆自永乐五年设立以来,现有蒙古﹑女真﹑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八百﹑暹罗十馆,可就是没有朝鲜馆——也就是说,没有专门翻译朝鲜语的人才。

    不是四夷馆疏忽大意,而是目前根本没有必要,虽然朝鲜在世宗的积极倡导下,由当时的郑麟趾、申叔舟、崔恒、成三问等人创制公布了训民正音,世宗不但下令在钱币上刻印了训民正音,还极力倡导在公文和私信中使用它,甚至责令用训民正音创作了《龙飞御天歌》,并最终将训民正音作为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但是,朝鲜这个藩属国要跟大明来往,所有公文还是用汉字,而前来大明的使臣要是不懂汉语,那可真是笑话了。

    张峦明白缘由之后,闹了个大红脸,幸好礼部派来协助他的是右侍郎倪岳,倪岳对于这些事务相当熟悉,很快就帮着他熟悉了一切。

    朝鲜这一次派来的使者有正副之分,正使黄锦石看样子三十不到,而副使郑孝用四十出头了,两人面上和气一团,但倪岳跟他俩接触不到半日,就觉得这两人彼此有嫌隙,当然,他只是协助张少卿接待对方,对方两使之间有矛盾,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慕轩对于突然出现的朝鲜使者很感兴趣,尤其是当他从凝珮那里知道现今朝鲜的一国之王李娎的来历之后,就更想见见这两位貌合神离的朝鲜使者了,而且,一定要在李东阳、谢迁他们跟前好好聊聊那个朝鲜王的事。

    朝鲜使者既然是来祝贺太子大婚的,自然不会放弃拜见太子的机会,而慕轩也很巧妙地通过李东阳给太子传话:真伊姑娘离开故国多年,欣闻故国有使者前来京师,想见见故国之人,以慰离思。

    朱祐樘自然不会对此置若罔闻,于是,慕轩就堂而皇之地陪着真伊来到了太子宫中。

    在这里,慕轩见到了两个著名的太监,一个就是专司照管太子、太子称之为“老伴”的覃吉——没错,民间老夫妻俩互称“老伴”就是因他而来,另一个是掌管御马监的梁芳,这个梁芳,是个善于逢迎、深得成化帝宠信的贪黩小人,已经被贬斥为民的僧继晓和目前还在朝中兴风作浪的李孜省就都是他引荐的,他以讨好万贵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曾因挥霍宫中财物受到成化帝责备,担心太子继位后跟他算账,于是极力撺掇万贵妃废了朱祐樘而改立邵宸妃所生的朱祐杬——就是后来嘉靖皇帝朱厚璁的爹,要不是泰山连着几次地震,他几乎就成功了。

    现在,万贵妃死了,朱祐樘的太子之位稳若泰山,梁芳必须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所以,听说太子不想大张旗鼓,就在东宫简单接见一下朝鲜使者,他就特意向皇帝请命,亲自前来太子宫中站岗守卫。

    可别以为御马监就是管管马匹的“弼马温”,早在永乐年间,御马监的职能就扩充为“掌御马及诸进贡并典牧所关收马骡之事”,不但手握财政大权——御马监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是明廷的“内管家”,还掌握着一支禁军——腾骧四卫及四卫营、勇士营,这支禁军不属亲军指挥使司所辖的上十二卫,但地位显然高二卫,是禁军中的禁军,它有一个很重要的的职责,就是给皇帝担任宿卫。

    梁芳说太子殿下行将大婚,各方面防卫应该特别重视,尤其此次朝鲜使者来意不明,应该小心防范,所以他请求临时来护卫太子,成化帝对此也没有反对。

    慕轩扮成了真伊的侍卫,而且得到了太子的特别许可,可以跟随在真伊的身边,梁芳对此显然颇为惊异,看了慕轩这个青衣汉子两眼,而慕轩看覃吉站在太子身后,慈眉善目的,梁芳一身戎装站在阶下,横眉立目的,两人成了鲜明对照,心下暗自发笑。

    黄锦石和郑孝用都是第一次来到大明,这一路上的见闻足够他们回味好一阵子的了,眼前来到京师,尤其进了皇城,来到这东宫,心中的惊诧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不过,等见到大明的少年太子,他俩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之色,因为,这位太子实在太彬彬有礼了,言谈举止,机敏而又带着谦和,随和而又不失威严,真的很有未来天子的威仪。

    太子的身世他们也早就有所耳闻,之前,他们觉得自己虽然来自藩属国,但内心是非常有优越感的,因为,他们觉得比起大明现今这位皇帝陛下,他们的王实在是英明得让人妒忌,他们的王顺应民心,废除了世祖和睿宗时代宫中的佛教仪式和朝廷生活中那些不合礼仪的乱象,春秋馆不但是开设经筵之处,更成了百官上谏之地,年轻士子得到了优待和晋升的机会,《度僧法》颁布之后,僧人日渐减少,儒家地位日渐恢复,对于治国有着莫大意义的的《经国大典》也终于完成并颁布于世,程朱理学重新占据正统地位,“崇儒抑佛”得到了进一步的肯定,而王也终于享有主宰一切的绝对权力。i

    世祖时期制定的职田制,提高了国家的税收,减少了土地兼并的危险,农业的发展带动了手工和商贸的发达,对外贸易也日益发达,除了那些女真“奴贼”时不时跑来掠夺人畜财物、侵扰边境之外整个国家可以说是太平无事,假以时日,朝鲜完全可以进一步把那些女真奴贼彻底征服,把他们的土地变成朝鲜的国土。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王是一位英明睿智、无比贤明的大丈夫,他虽然也曾经迷恋那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尹氏,不顾一切封她为王妃,但当她诞下世子,出于嫉妒而随身携带毒药以便随时毒杀后宫中得宠的嫔妃之时,圣明的王先是将她降格为嫔,在她犯下损伤王之尊容的大逆不道之罪时,又当机立断将她逐出宫廷,最终将她赐死。如今,世子在新王妃的抚育之下已经八龄,为人谦恭内敛,正在春秋馆中苦读圣贤之书,将来必定也是位圣明君主,可以想象,朝鲜的将来必定能够一步步走向广大强盛。

    原想着,这大明皇帝如此昏庸,宠信一个老女人这么多年,大明内忧外患,盛况不再,但一路所见所闻,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而且,大明的太子年纪轻轻就谈吐不凡,说话做事老成持重,要是他继位为帝,那大明的将来或许会是另一番天地。

    朱祐樘亲自向两位来使引见真伊,说她离开故乡多年,这一次特意前来见见来自故国的使者,黄锦石和郑孝用当然不会不给大明太子面子,两人都向真伊表达了关切之意,黄锦石见这么娇俏可人的女子居然与他同姓,显然很是激动,说话明显有些乱,还非常冒失的要将自己腰间一个玉佩馈赠给真伊,说是家乡的特产玛瑙石雕就的,真伊非常巧妙了一眼慕轩,见他点头,她才微笑着道谢。

    黄锦石对此非常高兴,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郑孝用显然对此很是不满,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而朱祐樘看着这些,暗自感慨,要是从前,他可能会觉得这个朝鲜使者对真伊有意,但现在,他只觉得这个朝鲜使者很会来事,看样子,这两个朝鲜使者突然来京师果然是别有所图。

    朱祐樘留两位使者用膳,舒儿则在后殿陪同真伊吃饭,刘健、程敏政他们随太子陪着使者,而李东阳、谢迁却单独陪着慕轩吃饭。

    “你觉得他们来我大明会有什么事?”李东阳问慕轩。

    慕轩摇头苦笑,说:“我猜不出来,不过,我听说朝鲜的那个大王原本是没机会继位的,有这么回事吗?”

    李东阳跟谢迁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现今朝鲜王李娎是前任朝鲜王——世祖嫡次子李晄的侄儿,李晄死后,因他的长子早夭,次子年幼,所以奉世祖大王大妃贞憙王妃之命,由李娎入承大统——在李东阳他们看来,这位朝鲜大妃显然是想将王位传回李娎的父亲——就是世祖嫡长子李暲一系,所以让李晄次子出继平原大君为后,排除了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李娎成化五年继位,却到成化十二年才开始亲政,期间一直由世祖大王大妃垂帘听政。

    “这位朝鲜王子嗣多吗?”慕轩好像很喜欢打听八卦的样子。

    李东阳却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很认真的想想,说:“嫡子嫡女各二人,庶出子女目前超过十二之数。”

    慕轩点头,说:“太子殿下眼下有九个兄弟,不知殿下将来会有多少子嗣?”

    谢迁的脸色一变,有些不满的看一眼慕轩:这可是在东宫之中,怎么可以随便谈论皇家之事,如此口无遮拦,小心隔墙有耳,连累了我们两个——要细说起来,杨恭妃好像不日又要生产了,这一次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

    谁知更让他胆战心惊的话还在后面呢:“万一将来殿下的子嗣不多,而其他兄弟子嗣众多,会不会也出朝鲜那样的怪事?”慕轩说这话当然不只是因为他知道历史的发展进程,而是基于眼前的现实,别看成化帝眼下有十个儿子五个公主,可比起地方上那些吃饱了没事干就知道生孩子的藩王来说,这十五个子女真的一点都不多呀!

    谢迁和李东阳的脸色都变了,两人惨白着脸色,对视一眼,都恨不得上去堵住这个胆大妄言的年轻人的嘴,不过,片刻之后,两人都踅摸出味来了,看样子,眼前这年轻人是在担心殿下的子嗣,这个人一向不会无的放矢,莫非他真的有未卜先知之能,发现什么不妙情形了?李东阳还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张铁口说殿下子嗣的话来。

    慕轩点到为止,不多说了,埋下头赶紧吃饭。

    黄锦石和郑孝用用膳之后就告辞了,而朱祐樘又跟李东阳他们再谈了一会儿,慕轩也在旁边听着,刘健根据两个朝鲜使者用膳时的某些话音推断,他们来大明的目的之一肯定跟关外女真部族有关。

    “朝鲜是我大明的藩臣,女真是朝鲜之臣,只不过是陪臣,我朝大可不必为了这藩臣与陪臣劳神,让他们互相斗就是了。”程敏政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也是明廷一直采用的方式,所以在座的除了慕轩之外都不觉得诧异,朝鲜与女真之间,一直就是今日和明日战的状态,打打闹闹这么些年,明廷既不想失去朝鲜这个压制女真诸部的利器,又不会坐视朝鲜将女真诸部逐步吞噬,目前这种两边挑唆两边劝的方式挺管用,相信继续下去应该没问题的。

    慕轩当然不能放任他们这么做下去,真要这么下去,后面的麻烦大了去了,淡淡一笑,说:“成祖当年曾说‘朝鲜之地,亦朕度内’,那以殿下之意,这朝鲜、女真之间的征战算是我大明家事呢,还是外族争端?”

    在座的都是一愣神,目光都集中在慕轩身上,成祖当年说那话,是因为成祖登基时,朝鲜率先遣使朝贺,受到成祖褒奖,而朝鲜王李芳远上奏明廷,要求将图们江以南的建州、吾都里、毛怜、兀良哈、兀狄哈等女真地面划归朝鲜,成祖出于双方的情谊,才说那样的话,恩准李芳远所奏,朝鲜自此名正言顺地获得图们江以南的拓土之权,成祖说那样的话,可不是要将朝鲜纳入大明版图。

    慕轩当然猜得到他们会怎么想,一笑,说:“成祖当年大度宽容,将广袤之地拱手相送,朝鲜小国知恩图报了吗?表面上,他们对我大明纳贡称臣,可是哪有臣子在主子的地界上如此为所欲为的?他们占了图们江南岸不算,又频频出兵征伐女真诸部,在边境设立城寨,从南部移民进行开发,还在鸭绿江南岸先后设置了江界、闾延两府,极力拓展他们的国土。我朝任命女真诸部首领,他们居然横加阻挠,对女真诸部威逼利诱,使得我朝边境永无宁日,这样胆大妄为的藩臣,实在让人寝食难安,长此以往,恐怕他们不会满足于在我大明卧榻之侧酣睡的权利,到那时,我朝该当如何自处?”

    李东阳他们互相看看,而后装作低头沉思的样子,都不敢抬头看太子的脸色,慕轩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以这些事实来定下对付朝鲜的策略,似乎还有些牵强,尤其殿下一向仁慈,恐怕接受不了这样的结论。

    朱祐樘确实仁慈,加上他对慕轩以往言行的了解,自然不会有什么尬尴的神色流露,也是一笑,问:“那先生以为,我朝该如何摆放朝鲜与女真的位置呢?”

    慕轩欠身说:“慕轩坚持此前的看法,我大明是所有愿意诚心归顺的部族的大明,只要咱们诚心对待女真诸部,他们自然会真心归顺我朝,到时候,任何人都别想欺凌我大明的子民,否则,大明的军队必将他们扫除干净!”

    他说话的声音不算高亢,但在座的都听得出他话音中透着无可置疑的决绝,谁都清楚,这个年轻人说得出做得到。

    “真的可以这样吗?”朱祐樘的神情有些迷茫……

    “真的可以这样吗?”成化帝面对昌国卫千户秦佑天展示的一切,非常惊诧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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