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梁庄,无铭才知道,那个前来宣旨的太监张庆已经宣读完圣旨,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去太原城了——那里有卫所重兵防守,应该非常安全鲍安平原本就是奉命保护这个钦差的,加上还另有要事拜见何钦差,就率领督帅的侍卫跟着一起去了,吴先生则向张钦差告了罪,暂时留了下来。

    无铭从吴先生那里知道圣旨上对梁家褒奖有加,追授“阵亡”的梁健将军为正四品明威将军,此外,赏赐良田百亩,作为梁老夫人养老之用。

    庄庭一家三口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却又不免唏嘘一回。

    梁老夫人起身向无铭深深一福,口称:“老身多谢将军保全梁家之恩”

    无铭早已站起,见状赶紧抱拳回礼,说:“无铭愧不敢当,一切都仰赖督帅成全”

    “方将军卫护之恩,老身终身铭记;余总督成全之德,老身亦没齿难忘还请先生代为致谢”老夫人向吴先生也是一礼,后者也赶紧起身回礼,连称“一定”。

    “伯母,不知可有人认识这个孩子?”无铭指指已被小葛带到堂前的少年。

    梁老夫人诧异的说:“这孩子名叫关保,是梁氏族中晚辈,莫非他冲撞了将军?”

    “哦,不是的。”无铭暗自一笑,我是那种飞扬跋扈、跟小孩子斤斤计较的人吗?转念一想,在某些人眼中,自己可不就是那种人吗“这个孩子说要投军,无铭想找他的父母谈谈。”

    “他的父母?”梁老夫人神情黯然,“不瞒将军,关保这孩子是孤儿,他娘在他两岁时病故,他爹两年前帮人运粮到太原城,谁想碰上鞑靼人的骑兵抢掠,他爹惨死在鞑靼人的刀下。”她轻叹一声,那一次,小关保整整三天水米未进,哭晕了不知多少回,说也奇怪,他一向身体虚弱,那次却居然挺了过来,而且自此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强壮,真是怪事

    无铭心下恍然,冲小关保招招手,后者迟疑一下,走了进来,却先冲老妇人鞠了一躬,喊道:“二伯母”老夫人点头答应,他才走到无铭身前,无铭问道:“梁关保,你投军是想替你爹报仇?”

    小关保一愣,点头应道:“是”他的目光中闪动着熊熊的火焰,仿佛面前就站着杀害自己爹爹的凶手。

    “有孝心”无铭一笑,转头望一眼来到他身后的小葛,“小葛,把你的衣袖挽起来给小关保看看,告诉他投军会遇到的危险。”

    小葛肃然点头:“是,将军”他把自己两臂衣袖挽到肘上部,同时卷起的,是衣袖里边黑沉沉的网状袖子,看上去应该是金属制成的甲胄——很奇怪,这甲胄居然可以卷起来,梁老夫人跟庄氏夫妇看着,眼中立即闪现惊异之色,而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这年轻军士的两臂上伤痕累累,不下十道,就像是一条条样子怪异的蜈蚣之类趴在他的手臂上,看着实在瘆得慌。

    小葛目光瞪住小关保,声音沉沉道:“投血狼军,你先面对的就是死亡关,过了,才是为期一百八十天、残酷血腥的魔鬼式淘汰战,熬过去,你就是血狼军的一员;熬不过去,你就是饿狼腹中的食物。我这些伤疤,七道是山林中猛兽所伤,五道是敌人的刀枪所留。”其实身上还有,不过这会可不方便脱衣服,而且身上反倒没有两臂上的多。

    小关保双拳握得紧紧的,身躯似乎有些颤抖,最终却还是异常坚定的点点头,说:“我要投军”

    “虽然心中惊惶,仍能保持镇定”无铭望着他,声音肃然,“好,梁关保,我收下你了”

    梁关保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神情肃然。

    “如果你受不了,我会把你送回这里,这是我特别给你的唯一承诺;”无铭也是神情肃然,“如果你成为血狼军的一员,那你的命运就在你自己手中,我不必给你任何承诺。”他这话,似乎不只对梁关保一人说。

    梁关保郑重的点点头,目光中闪动着莫名的光亮,却声音沉沉地说:“这个承诺我用不上”他说得斩钉截铁,堂上的众人都是一愣,无铭却似见怪不怪,冲小葛点点头,后者对梁关保道:“小兄弟,跟我来”

    梁关保来到梁老夫人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说:“二伯母保重,关保拜别了”

    梁老夫人眼中含泪,强自忍着,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是,二伯母”梁关保站起身来,跟着小葛大步离开,这一来一去之间,他似乎生了很大变化。

    吴先生看着这一幕,唇边有一丝笑意;庄庭神色有些凝重,庄夫人的眼神却很快望了一眼无铭,心中暗叹:这个年轻人似乎非常懂得人心,他刚才那几句话,好像已经让小关保的心志生了很大转变。

    “血狼军上下与鞑子都有血仇,我想关保可以像每一个血狼军战士一样熬过来的。”无铭对梁老夫人说,“这世上许多事,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旁人未必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

    不只梁老夫人心生感慨,庄庭夫妇听了,竟然也似心有所感。

    “将军,太原卫的人到了。”大张匆忙进来禀报。

    无铭出门去迎接,梁老夫人他们也都跟着,太原卫来的是位千户,姓李,看到一众人等没事人一样,他有些吃惊,顾不得寒暄,脱口问:“鞑子呢?”自己这次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带着这七百人来阻挠鞑子的,可这里的百来个血狼军士怎么像没事人一样?难道鞑子声东击西,突袭府城去了?

    “来犯的四百八十三人,一个没少,全部歼灭了。”小葛非常冷静的回答。

    “全部歼灭了?”李千户明显吃了一惊,斩四百八十三级,这可是大大的军功呀血狼军可真是幸运,没事跑到这太原来居然也能建有大功,要是我能打这个胜仗该多好啊哪怕只是斩几十级也是极好的啊

    而他身后七百名士兵听到这意外的好消息,都下意识的把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挺了挺,明显是大大松了口气——原本以为可能要死在战场上,这会可以活着回去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可真好啊

    无铭自然看得出对方士兵在瞬息之间生的变化,但他并没有要笑话他们的意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血洒疆场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胆怯是很正常的自然反应。

    “请李千户回城禀报,此处的敌人已被全歼,请全力戒备府城的安危。”无铭向李千户谢过来援的好意后说。

    李千户不知该苦笑还是该欢庆,这百多人把将近五百鞑子全歼了,血狼军一向就是这么血腥的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着:“一定,一定,那小弟这就率队回城。”

    看着这队人马风一样的绝尘而去,梁老夫人、庄庭夫妇忽然感觉有些迷茫,不约而同的想:这一次如果跟随钦差的血狼军没有及时赶到,小梁庄会是什么情形?

    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无铭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决不允许生的,血狼军绝不打无准备之战,鞑子军进入太原百里之后的所有举动、跟随钦差的血狼军每日的行程,他可是每两个时辰就会接到详细线报的。

    夜风很冷,但庄小姐觉得很热,鬓角鼻尖,甚至沁出细细的香汗,因为,她刚练了一趟剑。

    身法轻盈如燕,剑术凌厉如电——哦,这些可不敢当;

    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嗯,这个也有点过。

    但是,这套剑法应该有师傅的七分神韵了庄小姐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她收剑入鞘,伸右袖在鬓角拭了两下,抬头望一眼已经相当圆的月亮,想起白天在堂后偷偷听到的那个卑鄙之徒说的那句话来,忍不住轻叹一声: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女人这辈子有多难,那个登徒子能懂么?空口白话,说得倒轻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哼一声,右足一抬,一块手掌一半大的石头被她足尖挑起,飞过两丈多,落在树下的暗影中。

    “姑娘的峨眉剑法三十式已经颇具火候,假以时日,可以媲美江湖二流高手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树下踱了出来,声音低沉,庄小姐吓了一跳,握剑的手一紧,却立即听出了对方是谁,芳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这个无耻的登徒子,竟然在一旁窥探,还说什么——二流高手?还假以时日?那么,本小姐如今,如今只能算三流——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无名火即将烧到双眸时,却瞬间转化成了惊异,对面这个无耻卑鄙的家伙手拿一根树枝信手比划了一招,竟然是像模像样的峨眉剑法第十三式——寒山独过雁,只是刺出的方向,明显比自己要偏左些。

    “这一剑刺出,对方只要不是左撇子,必定向右闪躲,那剑自然可以刺中对方要害。”无铭的口气,在庄小姐听来竟然像是师傅教导徒儿,令她的无名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要不是还算冷静——不,确切点说是因为鄙视对方,她早就拔剑让对方见识一下真正的峨眉剑法了。眼下,跟这种人说话的兴趣缺缺,本姑娘——呸,本小姐懒得理你

    “虽说师傅所传不能轻易变动,但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保留传统是一回事,临阵对敌是另一回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铭却似乎还没有过足做师傅的瘾,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不识趣的继续说着,“练武,可以为了修身养性,但关键时刻,也应有自保的能力。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不能为剑法所束缚。”

    庄小姐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足够让对面这好为人师的登徒子听到。

    无铭却似没有听见,笑笑,向她伸出手来:“无铭明天就告辞了,这是小小心意,权当是为那夜的无礼致歉。”

    那夜的无礼?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暧昧呢

    庄小姐芳心恚怒,却听对方加了句:“遇到庄小姐你是无铭来到这个世上后的第八个意外之喜,还请不要嫌弃”

    瞧在他总算称呼对了的份上,或者看在他的态度还算诚恳,就原谅他一回?第八个意外之喜?那前面七个是什么?那物品会是什么呢?庄小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时候还会有这种好奇心,犹豫了好久,却终究忍不住好奇之心,伸两个手指从对方掌心拈住了那件当做致歉的物品——居然只是个小小的布囊。

    “如果不是身在沙场,我很想能有机会再来见姑娘你,虽然我知道姑娘不会愿意见到我……”无铭嘴角显现难以名状的笑容。

    这个登徒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庄小姐心中一阵剧跳,却很快变成了愤怒,长剑“呛啷啷”出鞘,她要给这个胆大妄为的登徒子一点颜色瞧瞧,却听这个登徒子居然在说:“拔剑的度还行,不过手腕再往外挪半寸,度会更快。”她气得七窍准备生烟,却最终没有出剑,只是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瞪住了对方。

    就见这个登徒子随手一抖,手里那根四尺多长的树枝一下变成了差不多长的两根,他左手接住震断下来的那根,动作迅疾,之后在眨眼间使出了三招剑式,这三招简单至极,庄小姐看得非常清楚,正觉不屑,但还没想到怎么说,她就觉得这三招实在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了。

    “这三招分别名‘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孤注一掷’,勤加练习,或有不时之需。”无铭动作放缓,将这三招再次演练一番,所谓“犹豫不决”,其实是双手持剑,分从上下疾刺对方咽喉与小腹;“左右为难”则是分从左右刺对方两肋;“孤注一掷”实际上分为一掷、一刺,左手剑脱手一掷,直奔对方眼睛,右手剑刺向对方下盘,只听一先一后的“夺”“夺”两声,两根树枝竟然钉入了丈外的树干中。

    庄小姐虽然竭力掩饰,但脸上还是不可遏制的显现惊诧之色,此前,即便是见识了他的轻身功夫,她还是固执的认为这个登徒子只是沙场上的能征惯战之辈,武艺跟自己学的江湖路数绝然不同,但对方这三招告诉她错了,尤其是树枝钉入树干,她更知道对方居然精于练气。练剑不只练招式,还得练气,自己在师傅教导下勤练数年,还只是略有小成,瞧眼前这架势,看来这个人真是江湖高手

    无铭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诧,走到树边拔下树枝,再次演练这三招,不过,刚才是正对树干,这次竟然背对树干,两根树枝隐于肘后,向后出招,居然也是娴熟辛辣,尤其最后一招,两根树枝像长了眼睛一样,再次钉入树干。

    无铭第二次拔下树枝,继续演练三招,居然是侧身出招,树枝依然非常迅疾的钉入树干。

    “无论从什么角度出招,能达到同样效果就算练成了。”无铭郑重其事的交代着,这一刻,确实像位对弟子谆谆教诲的严师。

    明亮的月光之下,庄小姐觉得对方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原本心里存有的轻视之意竟然减少了许多,心弦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夜空越是黑得深沉,月亮才越显得明亮。”无铭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庄小姐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脑子怎么跳来跳去的,让人跟不上趟啊。

    “在遥远的戈壁滩上,传说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小花,每朵花有四个花瓣,一个花瓣一种颜色,红、黄、蓝、白,娇艳绚丽,无与伦比。”无铭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庄小姐不由自主被他诱导了,眸光同样投向头顶的夜空,“不过,这种花要花费五年多的时光来积蓄养分,做好开花的准备,到第六年的春天,它才在地面吐绿绽翠,开出小小的四色鲜花。而经过那么漫长的时光才开出的小花,维持的时光只有两天,然后,整株花就凋零枯萎了,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一生只开一次花”庄小姐幽幽轻叹一声,忍不住问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它跟女子的命运多么相似啊不,它比我要幸运多了,它毕竟美丽过,而我——

    “沙漠中的人们叫它依米花,‘依米’在他们的语言中有‘顽强,神圣’的意思。”无铭目光在伊人脸上一掠而过,“生命得来不易,总要美丽一次”

    “依米花”庄小姐脸上的神情非常痴迷,浑然忘记身边还有自己痛恨的男人在。

    “你现在的样子是我认识你以来最可爱的”无铭闪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上扬,轻轻的说。

    你这个无赖登徒子,又来胡说八道了庄小姐差点就脱口骂出,手中剑一扬,剑尖在月光下闪动一抹寒光,对面的无赖竟然对剑尖视而不见,只是微微耸一下肩膀,转身大步离开,不过,留下了轻轻的吟诵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声音中竟然满含着伤感与落寞——这个男人的情绪可真是瞬息万变啊

    很快,月光下只剩下庄小姐孤单的身影,她耳边只留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但是她心里,却始终萦绕着那轻轻的吟诵声:“昔我往矣……”

    她在月下又站了好久,好不容易,使劲摇了摇头,似乎甩走了些什么,这才瞧瞧左右,没人,她走到树旁,伸手拔那两根树枝,费了好大的力才拔下,她伸手去摸树枝所钉入的地方,这下子,她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要是自己没记错,这两根树枝先后三次钉入树干,可是树干之上竟然只有一上一下两个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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