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几步,绕过供奉着的乐神塑像,眼前豁然开朗。空旷的大厅内,四周垂着轻软的纱幔,十几名少女在正中团团围成一个圈,见朱于渊走来,立刻以目示意,瞬间丝竹与歌声齐齐响起:

    “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朱于渊被她们一阻,被迫停步,在厅中站定。他扫了她们一眼,却见有人穿红,有人著绿,有人披黄,有人却戴紫,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叽叽喳喳。明明唱着“弯环正是愁眉样”,脸上却笑意荡漾,唯恐笑得不够甜蜜。明明是商量好的作戏,却偏伪装成不经意间偶遇。朱于渊也不揭破,只静静立于一边,待她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才迈动步子,穿过人群,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好几名少女的唤声:“渊公子……”朱于渊更不回头,只抛下三个字:“散了吧。”少女们有些惶恐,轻轻交头接耳,便有人道:“咱们先退开。”

    朱于渊加快脚步,往大厅西首另一端的殿门穿去。正在此时,大厅南边陡然又飘出一阵乐器声。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音色,轻柔而悠扬。这样的声音,曾在无数清晨与午后,悄悄拂过他的耳畔。朱于渊霍然刹足,竟似被那旋律定在了原地,身躯僵硬,怔怔地想:“是篪。这是篪的声音。”

    那旋律不紧不慢,继续响着,和悦婉转,每一个音节都轻叩在他心坎上。朱于渊只觉浑身都在震颤,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心咚咚直跳,却不敢立时回身。只能艰难地缓缓转头,看向大厅南侧。

    南侧角落里,层层叠叠纱帘如瀑布般垂下。帘后端坐着一条白色的人影,螓首低垂,正静静地吹奏着。轻纱如水,瞧不清她的轮廓,唯有雪白的衣袖和乌黑的长发,刹那间将悠悠往事一起送入朱于渊心头。

    朱于渊仿佛被人当头猛敲一棒,又泼上一大盆冰水,满腔热切与期待瞬间消失无影:“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篪音?这不是巧合,这分明是精心的设计!”

    一念及此,所有温情立时化为乌有,随即而来的是无尽恼怒。他微微冷笑,索性朝纱帘走近几步,默不作声,仿佛在专心聆听。

    篪声渐渐地轻了。那白衫人影微微一晃,立起身来,朱于渊似觉有两道目光。自纱帘中层层穿出,在他脸上一扫,脸颊竟生奇异之感。那人影只扫了他一眼,又垂下脸去。大厅四周忽传来琅琅钟鼓玉磬之音。

    朱于渊胸中怒潮越涨越高,暗道:“果然准备充分。”正想着,纱帘中人却似恍然不知,淡淡的歌声飘了出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宛如水面上一缕悠悠烟气,又像晴午案前一丝袅袅香雾,弥漫着、翻卷着,若有,似无。那人影边轻轻吟唱,边缓缓移步,走向帘幔这边的朱于渊,立定之时,歌声亦落,二人当中只隔着一层层轻纱。

    朱于渊突然说道:“既已故弄玄虚,又何必躲躲藏藏?”话音乍落,他猛伸手,将片片纱帘一同扯下。

    一阵兰花清香传入鼻端。他抬起眼,朝帘中人一瞥,那人也正平静地望着他。朱于渊将手中纱幔往地上一抛,冷冷地道:“穿成这样,又故意选这种乐器,还翻来覆去对我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说吧,有何目的?”

    帘中人静静凝立,站姿恰如一尊细雅的瓷瓶。朱于渊疾抬双眼,灼灼目光逼视着她。她却无动容之色,反瞧住他,淡淡地说:“我目的已达到,你已为我驻足。”

    朱于渊一怔,立时省悟:“纵然驻足,也与你无关。”他蓦然转身,拂袖离去。

    那人的声音却又在身后响起,浅浅淡淡,似有几分倦意:“先前种种,原非我意。但接下来的话,却句句出自本心。”

    朱于渊没有停足,只稍稍放慢脚步:“说。”

    那声音如烟似雾,在他耳畔萦回:“世间痴儿,伫立此岸。心中伊人,却在彼端。绿波浩渺,阴阳永隔。怅徊缠绵,久伤离别。有人说,《蒹葭》之美,在于永无止息的‘求’;也有人说,《蒹葭》之美,在于永远也‘求不得’——朱于渊公子,我想问你一句话。”

    朱于渊走得更慢,道:“问。”

    那声音道:“倘若明知‘求不得’,却仍苦苦追思、辗转反侧。这般执念,是否可笑?”

    她问完这一句,便静静地住了口。朱于渊停下脚步,说道:“正好,我也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那人影似始料未及,顿了一顿,方才道:“请问。”

    朱于渊朗声道:“你这么喜欢打禅机,为何不索性剃光脑袋,去庵里当尼姑?”他一言既出,更不停留,拔腿就走,消失在大殿另一端。

    那端立的人影动了动,轻轻转脸,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又徐徐站成若有所思的姿态。

    朱于渊飞快穿过后殿,一直来到廊下,才停住脚步。他长呼出一口气,恼怒之意并未减轻,一颗心却又被阵阵伤痛牵扯起来。他胸中一紧,竟似有些站立不稳,只得伸手扶住廊柱,一瞬间只觉天地空茫,周遭一切,都与自己浑不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突觉有人拼命摇晃自己的胳膊,杜息兰焦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渊儿,渊儿,你怎么了?”

    朱于渊低声道:“我……”他用力一撑柱子,想站稳,却踉跄了一下。杜息兰慌忙搀住他,一迭声地问:“渊儿,你表情为何这么痛苦?是谁,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她一边问着,一边往后退,突然猛转过身,朝方才的偏殿内奔去。过得一会,又匆匆奔了回来,脸上一片茫然神情:“都走完了,没有人了!渊儿,告诉我,刚才发生了甚么?”

    朱于渊强抑心神,说道:“没有发生甚么。不过就是看了一场好戏而已。”

    杜息兰盯着他的眼,追问道:“好戏?有多好?”

    朱于渊见到她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想了一想,唇边浮起淡淡的嘲讽:“好极了。如果下次唱悲伤的歌时,脸上莫要笑开花,就更好了。”

    杜息兰的脸沉了下来。她缓缓点了点头,携起他手,道:“咱们回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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