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弄潮在傅高唐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神志也一天天恢复,从第六日起,已能斜倚枕榻,与访客稍作交谈。黎越峰前来看了两次,甚为满意,对洛涵空和傅高唐益发感恩戴德、礼节备至。

    转眼到了六月初四,正是黎越峰约定来接爱子的日辰。清晨,洛涵空携了几位当家,与天台派各位青年子弟一起,在小会客厅中边用早茶边闲聊,聊了一会,发觉不见穆青露,便问:“露儿为何不来?”

    司徒翼笑道:“她来啦。”

    洛涵空奇道:“在哪?”

    突听厅堂外穆青露的声音应道:“我们在这里。”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穆青露笑吟吟迈进门来,她换了一身素锦衣裳,手中执的依然是平常最喜爱的那支青绿竹篪。她立在厅中,向洛涵空笑说道:

    “洛大哥,你不是想听我和沿香合奏吗?”

    洛涵空大喜过望,霎时结巴起来:“她……她在哪?”

    穆青露微微笑道:“来了。”众人又觉眼前一亮,夏沿香正持了瑶琴款款步入。她已换回了那日在璧月楼中的黄衫,站在皎洁清雅的穆青露身边,别有另一番丽致风味。

    二女并肩而立,夏沿香将剔梦轻轻横放在身侧小桌上。穆青露向众人道:“今日天气不错,我俩正好合奏一曲,让大家开心开心。哈哈。”

    洛涵空连声答应:“好,好好。”一双眼却牢牢系在夏沿香身上。夏沿香半垂着头,只装作调试琴弦,不去迎视他的目光。

    司徒翼笑道:“露儿,赶紧的,大家都等着呐。”

    穆青露道:“好咧。”说着向段崎非瞧了一眼,段崎非会意,与她相视一笑。

    穆青露更不多打话,举起竹篪,悠悠而吹。

    夏沿香本螓首低垂、面有羞色,听到穆青露的篪音,却霎时像换了个人般,神采飞扬,娇容一仰、玉指连抡,拨动琴弦,应声和奏起来。

    在场诸人正觉耳清心明之际,篪音与琴音忽地一转,似入正调。只见穆青露将手一扬,夏沿香忽地边拨弦,边朱唇轻启,曼声唱道:

    “我在越,君在吴,驰书邀我游西湖。我还吴,君适越,遥隔三江共明月。明月可望,佳人参差。笑言何时,写我相思。知君去扫严陵墓,只把清尊酹黄土。浮云茫茫江水深,感慨空劳吊今古。孤山山下约陈实,联骑须来踏**。西湖千树花正繁,莫待东风吹雪积。有酒如渑,有肉如陵。鼓赵瑟,弹秦筝,与君沈醉不本醒。人生行乐耳,何必千秋万岁名。”

    她的歌声清雅婉转,却又隐隐带了一丝伤感。座中不少人虽已不是第一次听夏沿香歌唱,却仍然听得呆了。

    金桂子喃喃地道:“好诗。好曲。”

    段崎非眼望穆青露,只见她唇角含笑,虽不停吹奏,足下却微微后退半步,似有让夏沿香为主之意,心中不禁想:“这三天来她费尽心力,谱写了这曲调,却终究不愿居功。”

    一曲奏毕,众人喝彩。陶向之笑道:“露儿,倘若你每天清晨都愿意来奏一曲,那早饭和早茶都可免去了。”

    穆青露收了竹篪,侧头笑道:“不行不行,天天听,就不稀罕啦。”

    司徒翼柔声道:“露儿,没想到你们竟然选了这首诗作,很别出心裁。”

    穆青露洋洋得意地点头:“是啊。我们思来想去,觉得这首诗又新奇又别致,便为它谱了曲调,以搏大家一笑。”

    夏沿香轻抚瑶琴,亦微微笑道:“诗中的这对好友,倒有点像我和青露呢。”

    晏采在旁说:“这首诗提醒我们,和友人相约游玩,可得多点恒心,若是太等不及,反而会和对方错过啦。”

    她的话一出,司徒翼、金桂子、段崎非等人都笑道:“有理。”而陶向之、范寓、殷寄梅和方寒草亦连连颔首。

    穆青露噗嗤笑道:“说得对。”她转脸向洛涵空,问:“洛大哥,你觉得我们的表演好不好?——咦?洛大哥,你怎么啦?”

    各人闻言,俱一起看向洛涵空,却见他高高盘踞在椅上,满面尽有迷惑不解之色。夏沿香瞧见他的神情,亦愣了愣,问:

    “洛堂主,莫非我哪里唱得不对劲?”

    洛涵空闻得她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摇手:“没,没不对劲,很好,好听极喽。”

    夏沿香低声道:“哦。”她虽不再多问,眼底却依然掩不住疑惑。

    洛涵空挠了挠头,终于忍不住,向司徒翼问道:

    “那个……阿翼……他们在说的游玩啊错过啊,是甚么意思?……”

    司徒翼还未及回答,穆青露已咦了一声,道:“洛大哥,你没读过这首诗?”

    洛涵空有些尴尬,强行掩饰:“呃……仿佛看过,记不清楚了。怎么,你们都读过?”

    他放眼环顾全场,众人一见此情景,赶紧纷纷噤口不言。唯有秦智达坐在下首笑道:“堂主,我个大老粗,说句老实话儿,我完全没听懂夏姑娘唱的是啥。”

    洛涵空脸上表情一松,赞赏地道:“摧风堂向来尚武。诗词歌赋什么的,喜欢就读读,不喜欢自也不必勉强。”

    穆青露闻言,“咦”了一声,道:“你的《凤求凰》,背得挺顺溜呀。”

    洛涵空笑道:“那个啊……是抄在纸上,照着念的。多亏寄梅,之前逼着我读了好几百遍,不然岂能有那天的奇效!”

    说到此,他突似有所省悟,赶紧补充道:“但是啊,虽然我背不出《凤求凰》,但我的心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夏沿香立在原地,面无表情,默默不言。阳光斜斜穿过朱户,绕过她眉宇,轻轻涂留一抹淡淡阴影。

    司徒翼清咳一声,仿佛不经意地说:“露儿和夏姑娘选的诗,是南宋诗人邓牧所作。说起来,这首诗的背后还有个动人的故事。”

    洛涵空一听,倒也颇感兴趣,坐直身子,问:“甚么故事?”

    司徒翼道:“邓牧有个好朋友,叫周密。当时他俩一个在吴地,一个在越地。周密想约邓牧一同去游西湖,就托人捎了封信寄给他。他等了几天,也不知道邓牧究竟收到信了没有,索性自己动身去越地找邓牧,结果扑了个空——原来邓牧一收到信,非常开心,顾不上回信,立刻兴冲冲启程赶到西湖边等周密了。周密找不见邓牧,又不知道对方已先行赶到了西湖,于是便只好独自在邓牧家乡附近游玩了一番。二人阴差阳错,虽然始终未能把臂同欢,但各自赏览山水的时候,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对方,因此才有了这首诗,名字就叫《寄友》。”

    他口齿清晰,又兼相貌出众,如此朗朗道来,直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穆青露和夏沿香不住点头,笑道:“正是。”

    司徒翼突感两道热灼的视线投在面上,他向来处一瞧,随口问:“晏姑娘,我说得可对么?”

    晏采正悄悄瞧他,冷不防被他一回望,差点失神,立刻收回目光,凝声道:“很对。”

    洛涵空恍然地说:“原来如此啊。古人也忒有趣,甚么事都能写得文绉绉的,让人听不明白。”他转向夏沿香,声音立时低绵了几分:“沿香,不过你唱得真是很好听,我喜欢听。”

    夏沿香陡听他如此一说,又见秦智达、殷寄梅等人都笑得颇为**,顿时慌乱起来。她向穆青露靠近一步,吞吞吐吐地道:“多……多谢洛堂主。青露,陪我回去吧……”

    穆青露也略有些不自然,道:“好。”夏沿香一手拉住她,一手抱起剔梦,转身便急着要走。

    洛涵空也急了,在后面大力挽留道:“沿香,再坐会,再唱一首好么?”

    夏沿香匆匆回过半面,小声道:“洛堂主,下次罢。”

    洛涵空只当她害羞,兀自勉力强留:“别啊,就这次,再唱一首。”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门外忽有人通报:“洛堂主,黎帮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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