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一声令下,苏府就开始翻天覆地的捣鼓,护院们举着火把,挨个别院的大肆搜寻。

    众人从夜雪阁出来,转至正厅白虎厅。

    苏良面色阴霾的在正位坐下,对危险逼近毫无感觉的二太太在一旁为他奉茶。

    这活儿本当是苏雪的,但是现在,她的脸色如死灰一般,不过是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这一闹,整个苏府都不得安宁了。

    四房一脉闻讯而来,连久未露面的三太太也破天荒的来到了白虎厅。

    “二弟!”

    苏温在筵席之后没有离去,一直由苏修陪着在府上闲逛,这时也来到了白虎厅,在苏良身旁坐下。

    一家人算是齐了,没有人大声说话。

    苏阮就站在父亲的右手侧,脸上是焦急的表情,时不时还抽抽鼻子。

    她惯来不爱装可怜,但是演戏总要演全套不是?母亲留下的遗产失窃,她怎能不急?

    “老爷!”门外有几个侍卫快步跑进来。

    苏良还以为有了消息,忙站起身。一看,才发现侍卫的装束并不是自家人,复又坐下。

    侍卫奔到苏温跟前,行礼:“老爷,刚收到消息,少爷回家了。”

    墨宸?

    苏阮抬起脸来,原来他今日并未来苏府。家中大事,他素来不会缺席,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呢?

    苏温面有不悦:“既然回家了,怎么不过来?不是交代让他回来第一时间过来吗!”

    侍卫道:“少爷回府换了衣物,就直接入宫了,说稍后再来。”

    苏温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老爷,地契寻到了!”管家苏阳欢喜飞奔入厅。

    他手中捧着一个镂花的铁匣子,平日就是用来存放地契所用,苏府人人都认得。铁匣子递山来,托送到苏良手中,苏良立马揭开来,一本厚厚的地契安静的躺在里面,他取出地契,翻阅了几页,的确是原物没错。遂松了口气,抬头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苏阳迟疑了一下,眼睛往苏雪身上扫了一眼:“是……五姑娘的房间。”

    “哗啦!”正在奉茶的二太太手一抖,瓷器掉落在地,碎了一片,“你说什么?”

    苏良面色一沉:“雪儿?!”

    他的声音已隐隐有些发怒的迹象,手握掌中的杯盏一分分收紧,突然一甩手将茶盏摔在地上。

    一声清脆的声响,飞溅起来的茶水和碎片洒了满地。

    那双阴沉的眸子直直的逼向苏雪,牙关咬紧:“你好大胆!”

    蓬勃的怒意将厅堂里的众人都震的抖了抖,几个小辈纷纷跪下:“父亲息怒!”

    四太太故作惊讶:“不会吧?咱们五姑娘是苏家的骄傲,怎会成了什么……梁上君子?唉,甭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信的!”

    懵懵懂懂的苏眉跪在地上道:“是啊,五姐是好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四太太拽了一把,甩了一个白眼,只能悻悻的闭上嘴。

    苏修在一众晚辈中说话最有分量,抱了抱拳,道:“父亲,这事大有蹊跷。五妹一向贤良淑德,端庄有礼,绝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苏德、苏凌也跪在父亲的左右手边:“请父亲明察!”

    还真是团结一致啊!苏雪平日里的功夫的确是做的不错!

    作为这件事的当事人,苏阮也随同众人道:“管家,你是不是弄错了?五姐怎么可能偷拿我的东西?”

    管家道:“奴才也不敢相信,但是据护院们所言,的确是在五姑娘的卧房里找到的,藏在床板之下。当时有七八个人都看到了,现在他们都被带在门外,老爷和姑娘若有怀疑,可将他们带进来盘问。”

    二太太护女心切:“老爷,这本地契是在夜雪阁丢失的,七姑娘贼喊捉贼也不无可能!”

    “住嘴!”今晚一连串的事情都和二房脱不了干系,苏良已对她有些厌烦了,狠狠瞪了过去。

    二太太噤若寒蝉的闭上嘴。

    苏阮道:“就算是在五姐房里找到的,也不能证明就是五姐偷窃,也许是有人嫁祸五姐也不一定。”她面向苏良,“父亲,请您明察此事!我相信五姐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嫁祸?你也相信你五姐?”苏良的目光探询的望着苏阮,不久之前,她控诉苏雪将她推下水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迅速的转变,让人不得不产生几分怀疑。

    苏阮看透了他的心思,重重点头:“我和五姐虽有些小摩擦,但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她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求父亲明察,给五姐,也给我一个交代,免得有人在这里空口白话,信口雌黄。二姨娘,您说是吗?”

    她强调要严查此事,既是为了表现对苏雪的信任,更为证明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绝非故意陷害苏雪。

    苏阮这么说了,苏良的脸色总算和缓几分,目光沉沉扫向苏雪:“雪儿,你有何解释。”

    无数的注目都落在苏雪身上,等着她的解释。

    苏阮在不经意间扬起了唇角,苏雪,倒要看你怎么解释,越解释,就越抹黑自己!

    “我……”苏雪的指尖不住发颤,还是第一次,她的声音是失控的战栗,像是要将灵魂抖出躯壳。她紧紧的咬住了唇,半晌没有说出后话,目光一一扫过房内众人,最后落在苏阮身上,咬紧了牙关,忽然就对着苏阮跪了下去,“七妹的地契的确是让人盗取的!我一时头脑发昏,以为拿了地契之后能让自己嫁的更好点……我犯了大错,我愧对家人的信任,我对不住七妹和父亲,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求父亲责罚!”

    “什么——”

    众人的嘴巴全部错愕的张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五妹,你……”

    唯有苏阮微微沉了脸,双眸冷冰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苏雪,心中冷笑。

    竟用这样的方式逃脱一劫!她若抵死不认,以偷窃的罪名,再加上自己的后续控诉,足以让她被逐出苏府;而现在她诚恳的低头认错,心软的父亲大抵又那么随随便便的给她忽悠过去了!这么一来,自己安排东菊点出她下毒之事的那一步棋也作废了。

    看来,想将苏雪清扫出她的生命,还需一些时间……

    事已至此,苏阮长吁了口气,开口道:“父亲,既然五姐已经认错,求您原谅她吧。”

    她已料知父亲不会重罚苏雪,不如自己出面,还能落个宽宏大量的名声。

    在旁侧静默的注视着局势发展的苏温忽然深深看了苏阮一眼,嘴唇微微勾起,这个侄女,有意思啊。

    苏修亦道:“父亲,连七妹都这么说了,五妹又这么诚恳的认错,您就从宽处理吧。”

    “从宽处理——”苏良的眉头紧缩,看看低着头认错的苏雪,又看着殷切为她求情的苏阮,“罢了!既然你诚心认错,就罚你……禁足!”

    苏雪心底一喜,低首:“女儿认罚。”

    苏阮冷冷的扯了扯嘴角,禁足?这么大的事情,就禁足而已?果真是搔痒痒……

    “一年!”苏良补充了年限!

    苏阮一愣,抬起脸愕然的看着父亲。

    苏雪脸色大变……一年!

    二太太惊慌的跪了:“老爷!雪儿今年还要安排婚事,怎能——”

    “你教出来的女儿做出这种事,还要求饶?”苏良啪的拍案而起,毫不给面前的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上次落水之事,恐怕也是她自导自演吧?偷窃地契这样的事情,也能说成一时头脑发昏,呵,真当我是傻子吗?我平日里甚少在家中,家中的所有事宜都交给了你,你做了些什么事?阿凌和阿德被你教成什么样子?雪儿如此妒恨之心,难道不是从你身上学来?——”

    二太太被数落的灰头土脸,一句话也辩解不出来。

    “二弟!”苏温骤然起身,拉住了大怒的弟弟,“一事归一事,就不要翻旧账了。既然雪儿认错,罚也罚了,就不要过多的纠结这些事了。你明日离家,苏家的事情还是要琳玉操持啊。”

    他在提醒弟弟,这女当家,还是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留。

    苏良到嘴边的话全部给咽了下去:“大哥说的是。”

    他怒气冲冲的坐下,可是心里头却有股子怒火发泄不出来,堵在胸口。

    怒火一触即发的表情也让其他人噤若寒蝉,没有人敢率先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炮灰。

    硕大的厅堂、满满一屋子的人,忽然之间一片死寂。

    正在空气僵硬的近乎凝固之时,苏阮忽然拨开拦在身前的一众人等,一步步的走到父亲面前,她脚步轻盈,面色从容淡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于己无关。

    她委身斟茶,娴熟的手法令人咋舌。

    一壶清茶沏好,清冽的茶水斟入瓷杯之中,双手奉送到父亲手边,轻声:“动怒伤身,父亲。”

    紊乱的局面被她这句轻飘飘的话给浇灭的干干净净,突然之间,万籁俱静。

    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这一刻的安静,是无声的寂然,万般皆是死物,唯有她,盎然如春。

    苏良凝望着自己的女儿,似乎感应到了她心灵的平静,满腔的怒火在她如画的容颜中偃旗息鼓,轻轻的,叹了口气。

    “从今日起,苏阮回到苏家生活,与其他姐妹同吃、同住、同学习,所有用度,皆以家中最高标准执行,她是我的爱妻岚瑛郡主留下的血脉,也是我唯一的嫡女,是我心中宛若珍宝,任何人都触碰不得!”苏良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威仪,温情脉脉的话语,更似对二房的告诫,“如今年她年至十四,从今年起,我将家事的协理之权交给她,由她与二房一同打理家中大小事务,这,也是履行她娘亲的指责。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跪地称是,苏阮亦在其列,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今天晚上的筹谋不过是想让父亲看清苏雪的真面目,对于父亲,她早是死了心的。突然说什么爱妻、爱女之类的话,有什么意义?

    “都回吧!”

    众人散去,苏家两兄弟将茶换做酒,举杯对饮。

    “二弟啊,你怎的突然说那些话,连大哥我都吓一跳。”半醉之时,苏温忽然对弟弟内心的想法好奇起来,“当年之事,你的怨气终于消了?我就说,男人心胸要宽大一点,不能对一个女人耿耿于怀!何况郡主那么做,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你。”

    “我没有大哥这般豁达,哪怕是现在,回想起她当初的一意孤行的决定,还是觉得无法谅解。”苏良的眸中浮起一丝浮光掠影,他不断的举杯饮酒,让冰冷的酒水自喉管灌下,“不过,也算肺腑之言吧。今年见到她,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嗯?”

    “她眼里……”苏良慢慢回想着苏阮的眼神,哑然失笑,“很恨我。坦白说,我以前从未觉得自己有愧与她,直到感觉到她满满的恨意,终于想起来了,她不仅仅是郡主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是她在世上血脉最亲的人,这么些年,我的确忽视了她。”

    “哈……你的反应也够迟钝的!”苏温大笑,“我告诉你啊,你这个女儿,不是一般的厉害,你绝对是管不住她的。听说她不乐意和宋家的那门亲事?”

    提起婚事,苏良的精神明显抖擞了:“明日宋家就上门提亲了,她乐不乐意,也得接受。”

    “你等着看吧!她肯定会想法子摆脱这婚事的。明天你大清早就走了,还能管得住她?”

    苏良蹙了蹙眉,突然把酒杯一放,拔脚就往外走去。

    ……

    夜雪阁内,苏阮对着梳妆镜愣愣的坐着。

    “姑娘,这本摹本怎么处理?”

    秋娘将地契的摹本拿过来,给苏阮看。这本地契,正是之前在苏雪手中被发现的那本,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伪造品。苏阮谨慎,怎会将真迹交给锦娘?而且她料定当时场面混乱,父亲不会仔细查看。

    “留着用,收起来。”苏阮道,“锦娘那边如何?”

    “奴婢已转达姑娘的话,过几日风头过去,就将她接出来。”秋娘道,“想不到五姑娘都不辩解,直接就认罪了。”

    “她听到地契丢失的消息,恐怕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了。毕竟她和锦娘碰上面了。”苏阮摇摇头,不愿再多想此事,“乏了,去沐浴吧。”

    “老爷来了。”春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秋娘前去开门,侧身让到一边。

    苏阮看着铜镜里男人一步步走来,想起他之前说的话,竟觉得不认识他了。

    顿了片刻才道:“父亲明早要启程,为何还要深夜造访?”

    苏良在她身后站立,亦透过镜面看着她:“明日平郡王府会下聘。”

    苏阮道:“噢。”

    苏良看她波澜不惊,皱了皱眉:“你怎么想的。”

    苏阮从容道:“我不会嫁。”

    “你——”苏良被她直接的话给堵的哑口无言,“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为父省心?”

    “你还嫌我不够省心吗?”苏阮低低一笑,“我是婴儿的时候你抱过我吗?我呀呀学步的时候你牵过我吗?我重病缠身的时候你喂过我一口药吗?我的读书识字琴棋书画你指点过我吗?现在你让我嫁给宋瑾,我不同意,就是不省心?如果是的话,那我的确是个不省心的女儿!”

    苏阮看着镜面中的男人渐渐变得面色铁青,那张沉稳俊美的面容,似乎有了那么一丝的伤心。

    “只要你不插手此事,我会想办法在不拖累苏家的前提下解除和平郡王府的婚事。”苏阮的手悄然按住梳妆台上的银剪,抬手,剪刀锋利的刀刃利落的划过她的墨色长发,不过那么银光一闪,黑发轻盈的在空中飞起,散落在地,“我宁可削发为尼,与苏家断绝一切关系!”

    女子的长发,就如性命一般重要——苏良大惊失色,按住她的手:“阮儿!你——”

    苏阮被擒住手,抬起头来,满脸决然的看着他。

    “是我亏欠你……”苏良终是低声下气的哀求,“松手,阮儿……”

    苏阮挑眉:“婚事?”

    “婚事……”

    “老爷,圣旨到了!”

    一声惊呼,打断了父女俩的对决。

    片刻后,苏家所有人都汇聚在白虎厅之中,惴惴不安的跪地接旨。

    苏良甚少与皇族打交道,这突然而至的圣旨,莫非是什么祸事?!

    张公公捏紧了嗓子,尖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商人苏良之女苏雪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平郡王五子宋瑾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苏雪待宇闺中,与郡王之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平郡王之子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长长的一段话念完,满庭鸦雀无声。

    苏阮一脸的惊喜,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张公公道:“恭喜苏爷,皇上赐婚,还不接旨?”

    苏良这才双手接托圣旨:“谢皇上恩典。”接了便起身来,从衣襟里取出一锭金子打赏给公公。

    张公公眉开眼笑的接了。

    苏良道:“不知皇上何故突然赐婚?”

    “皇上听闻苏家与平郡王府有百年姻缘,便想成人之美,呵呵……”张公公笑道,“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墨将军向皇上请旨赐婚,他上回在猎狮大会拔了头筹,一直未提要求,皇上还以为他要向婉莹公主求婚,倒未想他把机会给了苏爷的女儿,恭喜恭喜啊。”

    苏良看了一眼苏阮,道:“多谢公公美言。公公入内就坐吧。”

    “不了,时辰也不早了,我还得去平郡王府传旨。苏爷好生筹备着婚事吧。”

    一溜的宫人离开了苏府,苏家众人还惶然的立着。

    “老爷,那雪儿的禁足之事……”二太太凑到夫君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恭喜老爷……”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开始贺喜。

    满场喧哗之中,苏阮悄然的转身退场。

    沿着栽满桃树的小道往回走,苏阮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此时是三月,枝头的桃花开了,粉色的花瓣被夜风鼓动,洋洋洒洒的垂落在她的发间。

    暗金色华盖马车驻在夜雪阁的庭院之中,墨宸就懒洋洋的倚在横栏上,巴望着大门的方向。

    苏阮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墨宸微微一愣,坐起身,露出清郁的笑:“阿阮。”

    苏阮的脚步停了,怔怔的看着他。

    他今日穿了一袭式样简单的玄青色锦袍,腰上是低调的黑色镶金螺纹腰带,长发也仅以黑色发带束起,再平常不过的装束,放到大街上是个男人有八个这么穿,可是由他穿着,好似就显露出一股卓然的气度来,一下子倾倒苏阮的心底去。

    墨宸轻快的跳下马车,踱步到她面前,看着她发愣的表情轻轻一笑。

    他忽然单膝跪了下去:“公主殿下,能否赏光赔小的出门一趟。”

    苏阮不知他这唱的是哪出,又看他一脸恭敬、像个小太监的样子,禁不住噗嗤一笑:“还不来搀本宫。”

    墨宸起身,仍旧是模仿太监的模样,呵着腰将她搀扶上车,招呼车夫:“走!”

    这辆由红木打造的马车芳香四溢,妖冶的雪狼皮将车厢内壁整个包裹,在冬天不需要火炉就能保持温度。车身设计极为宽敞,长度足够成年男人躺下睡觉,内里有几分长榻,居中有一条长桌,可以下棋,饮茶,抚琴。

    墨宸将苏阮扶到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又去一边给她斟茶倒水,极其殷勤。

    苏阮何曾见过他这般:“你今天是吃错什么啦?”

    墨宸背对着她沏茶,耐心的沏了三遍,将茶水托送到她跟前:“公主殿下请用。”

    苏阮不接,扬着下巴笑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何图谋?”

    “图谋可大了。”墨宸笑的狡黠,“喝了这杯茶,我再慢慢跟你讲。”

    “呵……”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总觉得特别的轻松。苏阮微微一笑,低头抿了茶,“这是……”

    “这是岚瑛郡主最爱的曼芸香,宫廷专供的茶叶,我方才入宫时问婉莹公主讨要了些。”墨宸道。

    苏阮吧唧了几下小嘴,又喝了口,放下茶杯:“哦……父亲似乎只喝这种茶。”

    墨宸给她续杯:“都是苏二太太入宫去求惠贵人要的茶叶。”

    惠贵人是苏家二姑娘,如今在宫中为妃。位份不高,只是个贵人,没什么特别的存在感。

    苏阮隐隐感到他有话要讲:“哥哥,你想说什么?”

    墨宸在她身畔坐下,轻声:“方才在宫中饮茶,贤妃偶然提起曼芸香是你母亲最喜欢的茶,便说起了这段往事。据闻当初郡主不惜与娘家斩断关系,毅然决然的下嫁叔父,而一向醉心经商的叔父也放下了生意,留在帝都陪伴娇妻,两人情深缱绻、恩爱无双……”

    苏阮紧紧的抿起了唇,她也听闻过父亲和母亲过往如何恩爱,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像是对亡妻之女的态度吗?她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屑,只问道:“我母亲是如何死的。”

    当时秋娘搪塞的态度就让她心中生疑,提起,就问了出来,旋即又道:“你也不会知道,唉。”

    “我听父亲提起过。”墨宸忽然探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要听吗?”

    “嗯!”

    “郡主自幼体弱,又有严重的宫寒之症,嫁给苏府之后三年无所出。请来御医诊断,御医告知她不能生育。不久,祖母就自作主张为叔父纳了一门妾室,就是苏二太太沈琳玉,半年后再拿三太太。后丫鬟春林——现在的四太太生了儿子,不出一年,二太太也生下苏德,苏家开始门庭兴旺……”

    苏阮听的背脊发冷,母亲的经历,居然和她惊人的相似!

    “有一年,岚瑛郡主也突然怀孕了。叔父大喜过望,立即请御医来给郡主把脉,由我父亲出面,御药房派出三名御医一同在苏府问诊,务求保下这个孩子。可惜,三名御医在把脉之后都得出了同一个结果——郡主体弱,脉象不稳,年岁也不再年轻,加之孕期反应严重,只能在早期将孩子处理掉,方能保住郡主性命。获知结果的叔父便请御医开方,一切以郡主为重。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的郡主怎会同意?两方因此大起争执,闹的不可开交,最后以郡主妥协告终。叔父处理完此事,便去了南方谈生意,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之后寻不到妻子,才得知郡主已经因为强行生子血崩而亡,而那孩子……”

    “你是说,我娘表面答应父亲,其实并没有喝药,偷偷怀了我,是吗?”苏阮的声音有微弱的战栗,她的脑子里空茫茫的,心也乱成一团,“所以,我父亲恨她的自作主张,也恨不该降生的我,是吗?”

    “阿阮……”他伸手来捧起她的脸,低眸凝望着她,极其温柔的低声,“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原谅你的父亲,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今天的一切,一直以来,你都很好。是他们,不懂珍惜你。”

    苏阮的双瞳都慢慢的溃散了,茫茫然然的找不到焦点。

    ……

    年幼之时,她什么也不懂,头一次回家,看见高大的父亲抱着姐姐笑的开怀。

    她跌跌撞撞的跑去抱了父亲的裤腿:“父亲,我也要抱抱……”

    “抱开她!”

    略长一些,正是活泼的时候,开始喜欢小手工。

    “父亲,今年我在庵堂里学了剪纸,您看这个蝴蝶漂亮吗?送给你……”

    “没用的东西,不要拿给我看。”

    开始意识到女孩子的身份,也曾在父亲面前哭闹不休。

    “父亲,我也想像姐姐一样穿漂亮的衣裳,不要穿僧袍了,好丑的,呜呜呜……”

    “不准哭!”

    “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

    “是我做错了什么?!”

    ……

    苏阮的心皱成了一团,好久远的事情,她都快忘记了,她都,忘记了。

    墨宸看着她,轻声:“不要难过了,拨开这些迷雾,但愿你能看到更多明媚的阳光。”

    苏阮讷讷的看着他,阳光?阳光,就在他的眼睛里,是火一样的光明。

    墨宸微微低下头来,吻过她泛着泪的眼角:“还伤心?”

    “不了。”她没动。

    “今晚不提这事了。”他微笑。

    “嗯!”她伸手攀住他的腰,“抱我,哥哥……”

    他抱住她柔软的身子,舒舒服服的拥在怀里,自语:“果然是非奸即盗……”

    苏阮抬起脸:“什么?”

    他嗤笑:“没什么。”

    马车行进了许久之后才停下,墨宸挑开窗帘:“到了。”他下了马车,又将苏阮也抱下车。

    这里是城郊外的护城河,平日只有一些出入的商贾和旅人,今天却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川流不断,长长的护城河周围是一溜儿的白色蜡烛,橙色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点点星光在水面上蔓延,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延伸到未知的远方。

    被热闹的情绪感染,苏阮的唇角也不自禁的浮起浅淡的笑意。

    墨宸与车夫交代几句,回到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喜悦之色,也不由扬起唇角:“忘了吧?今天是上元节。是万家放灯火的日子,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自然而然的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缠绕住她的指尖,带着她避开人流,往僻静的地方走。

    两人走到一处空旷的草坪,停了脚步:“歇会?”

    “嗯。”

    墨宸脱下肩上的披风在地上铺开,两人并肩坐下。

    苏阮躺下身,嗅着河风带来的清凉气息,看着天上的星辰,一时默然。

    墨宸仍旧坐着,亦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浮光掠影。

    很寂静,却也很温馨。

    苏阮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关于皇上的赐婚,关于父母的往事,可是这一刻的宁静让她什么也不想问了,那些纷扰的林林总总,于重活一世的她而言,到底只是过眼云烟。就这样在他身边,就觉得很好,很好。她侧过身,道:“万家团圆的日子,怎么不回家和伯父团聚?”

    墨宸半晌没有作答,双眸直勾勾的看着天幕,良久才反问了一个字:“家?”

    苏阮凝望着他完美的侧颜,轻声:“难道苏府不是你的家?”

    “我是孤儿啊,哪来的家。”墨宸喃喃,“像我这样的孤儿,如果以后有了妻儿,那才是我的家,我的全部。”

    苏阮不知他和伯父的隔阂已深至如此地步,好似,比自己和父亲尤甚……

    “哥哥……”

    墨宸低眸看她:“嗯?”

    “为什么你……”苏阮犹豫了很久,“都不娶妻?”

    他上辈子终身未娶——

    他不是想要一个家?

    墨宸幽幽的凝望着她:“弱水三千,取饮一瓢,若没有我想要的那个人,我宁可终身不娶。”

    重活一世,他在改变许多,唯一不变的,是这颗心,从上一世、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决定了。

    苏阮露出不解的表情。

    溺水三千,取饮一瓢?也只有他这样的男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若她,因父母之命就死心塌地嫁完全不了解的人,对夫君纳妾无动于衷。

    从感情上来讲,好似她与他根本就不在一个天地间。

    “你这般执拗也不是好事,世上之事怎么可能事事圆满,人生总要一些妥协。”苏阮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好心告诫道,“怀着这种偏执的想法,有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

    “哈哈……”墨宸禁不住大笑出声,爽朗如风。

    苏阮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笑的这么开怀,撇撇嘴,极其严肃:“我是认真的!不要以为身边有人喜欢你就那么挑剔,等到老了还孤身一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边疆晃荡,有什么意思……”

    墨宸伸手在她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大笑:“我会记住你的告诫,阿阮!”

    “唉哟!”苏阮捂住额头,“好疼啊。”

    他以为弄疼了她,又来摸她的额头。

    手一伸过来,苏阮就趁机也在他的额头上重重一弹:“砰!”

    “学到了啊!”

    墨宸一声低呼,一个翻身伏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易按住她的两只,不让她动弹,对着她的鼻尖又是一下。

    “鼻子会塌的,哥哥不要……”苏阮大叫,“你、你给我记着!”

    墨宸吃笑:“记着就是,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想报复我不成?”

    苏阮委屈:“你压疼我了,好重啊……”

    墨宸一怔,这次发现自己压着她的姿势过于暧昧,连忙放开她。

    苏阮趁机一翻身把他压倒,砰的对准他的鼻尖也来了一下,哈哈大笑。

    两人在草地上嬉嬉闹闹,欢愉的笑声被夜风无限的放大至天边,美妙如一段乐章。

    翻来覆去的闹腾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

    苏阮枕在他的臂弯里,头发全散落了,胡乱的挽起。

    墨宸忽然从胸口的衣襟里摸索几下,取出一枚精美的发簪,斜插入她的发上:“恰巧遇上一块上好的月光石,便镶嵌在发簪上了,品色还不错。”他欣赏着她的姿容,“很美。”

    苏阮红了脸,摸了摸发簪的式样:“你经常这么送发簪给女子吗?”

    在她心里,发簪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若非中意的人相赠,是不能收的。

    “看着漂亮才想到送给你,不想要?”墨宸作势就要取下来。

    “别……”苏阮忙按住,悄悄红了脸,“我们躺到什么时候?”

    “随你。我让人将四周封锁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墨宸道。

    “到天亮好不好?”苏阮道。

    “到老都好。”他在心里道。

    “这十几日,你都去了哪里?”苏阮问道。

    墨宸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去了睢宁。”

    苏阮猛然瞪大了眼,愕然:“睢宁?!”

    睢宁之役,是记入史册的一场战役,起因是睢宁内的官兵造反,实力很强大。

    这场战役死伤惨重,朝廷派了三员大将去镇压都惨死,最后是以人海战术,打了三个月才打下来,据说,开城门的时候,满城几乎没有活口。

    她记得,发生睢宁之役的确是这个时间,但是,当初前去镇压此事的人,并不是墨宸!

    “处理一点小事。”墨宸漫不经心,“已经解决了。”

    “你……”苏阮看着云淡风轻的他,心好似瞬间沉入深渊之中。

    这张脸,这个人,是如何千辛万苦的才能活生生的回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住了,颤巍巍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耳朵,抚过他耳上深深的伤痕:“你被伤到了……”

    “被刀子刮了一下。”墨宸不以为意,“不要紧,这只耳朵本来就听不大清。”

    苏阮的心微微抽痛,叮咛:“以后要小心些。”

    “嗯。”他不想过多的谈及这个事情,“困吗?”

    “有点……”

    他脱下了外套,覆盖在她身上保暖。苏阮把外衣张开,也盖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

    苏阮缩在他怀里,不消片刻就濛濛睡去,呼吸渐渐平稳。

    墨宸支起身子,静默的观赏着她的面容。

    透过一世,才能得幸拥住这个人,看着她的面容入睡,为她擦去眼泪,这些,都是曾经奢望不到的幸福。

    为了守住这些……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看着她轻声:“阿阮,我试过接纳他人……可惜,做不到啊。”

    做不到……

    从儿时起就认定的人,怎么可能转头丢弃在忘川河中。

    哪怕她嫁做人妇,他依旧放不下心底的这份情,只能,远远离开。

    夜,渐渐深了,行云入梦,杳无人声。

    翠色茫茫的草地被夜风吹拂着,连翩起舞。

    两个蜷缩在一起的身影亦渗透入这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如画卷般定格。

    ……

    “阿阮……阿阮……”

    苏阮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驮到了背上。

    她又挣扎了许久,才艰难的撑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被墨宸背着,一步步走上青石阶梯。

    他正在背着她走上城头。

    靠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她很是舒适,下巴抵靠着他的肩膀,轻轻对着他的脖子呵出一口热气:“哥哥……”

    墨宸的脚步停了下来,暖意的晨光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侧过脸看了乖乖伏在他背上的她一眼,温柔道:“看下面,阿阮。”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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