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城,节度使府。

    一身披吐蕃扎甲的中年男人缓缓摘下那顶镶嵌着近百颗宝石,同时又象征着无比尊贵身份的五尖凤盔,不无挑衅般地向那来自大唐的不速之客扬了扬下巴,用并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缓缓说道。

    “本相本姓为末,乃苏毗王室之后,自当称‘尚’,承蒙达磨赞普赏识敕封为洛门川讨击使,身兼使相十余载,拥兵二十万坐镇河西,使你大唐铁骑不得西进寸步,治下牛羊肥美,民众不生二心,你可知本相为何要杀尚思罗,讨伐尚婢婢?”

    “因他二人欲拥立乞离胡为新任赞普!”李浈淡然答道。

    “不错,扶植一个外戚之子乞离胡,既非王室血脉,又无寸功在身,不过是为了他二人操弄政权罢了,达磨赞普无后,本相因何不能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李浈竟是放声大笑,使得论恐热不由杀意骤现。

    “因何发笑?”

    “尚思罗既已被大相所杀,大相不去一鼓作气杀那尚婢婢图谋吐蕃大业,却跑来我大唐境内做起了强盗,这岂不好笑?这刺史府难不成比那吐蕃赞普的位子还要让人垂涎?”

    论恐热闻言大怒,正欲发作,却又戛然而止,随手自案上抄起一把宽厚长刀,也不出鞘,只那么捧在手中,幽幽说道:“此乃唐人所创尚玛刀,长五尺三寸,为我吐蕃名匠尚萨错莫亲手打造,耗上等波斯镔铁七斤二两,锻造十八日乃成,可破九层铁甲!”

    言罢,长刀缓缓出鞘,刀锋遥指李浈。

    “用你唐人所创之刀,砍下一个大唐佑王的头颅,倒也算是应景吧!”

    李浈面不改色,点头笑道:“确是好刀,不过倒是可惜了!”

    “哦?”论恐热略感讶异。

    “杀了我,乞离胡这吐蕃赞普的位子能坐得安稳些!”

    “杀你与乞离胡何干?”

    李浈抚了抚袍角,昂首正色说道:“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前来问大相一事!”

    “何事?”论恐热手中长刀微微下垂了几寸。

    李浈稍稍一顿,而后缓缓说道:“倘吐蕃能还我大唐河西十一州,我大唐将以举国之力助大相登上赞普之位,大相以为如何?”

    论恐热不置可否,却是讥笑道:“与你唐人同流合污?大唐皇帝也忒看轻了本相!”

    “呵呵,各取所需罢了,大相莫不是真以为我大唐铁骑收不回这河西失地吧!”

    “哈哈哈,既然有这本事,为何却来与本相求和......”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摇头嗤笑一声,打断道:“非是求和,实乃迫不得已!”

    李浈语气中似乎充满无奈。

    论恐热不无开心地大笑道:“哈哈哈,笑话!何人敢胁迫你大唐皇帝?!”

    李浈摇头轻叹,垂首低吟:“大相误会了,是我那皇帝阿耶胁迫我啊!”

    论恐热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只盯着李浈,却未说话。

    李浈再叹一声,有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故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原本依我之意是征集四十万大军亲征吐蕃,待收回这河西十一州后,再去布达拉宫、大昭寺看看的,顺带着也尝尝那酥油茶,骑骑那吐蕃马,再带回几名吐蕃美妾......”

    听至此处,论恐热顿时面色铁青,方要破口大骂,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可阿耶不准,不准便不准吧,却偏要让我来见一见大相,既然大相不肯,也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我这便回营差人去回报阿耶!”

    李浈说罢转身便走,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有一事还需告知大相,明日午时我会命神策军攻城,大相若是想走,可走西侧抚远门!”

    “笑话!你以为就凭这区区八万神策军便能攻得进来么?便是加上沙陀人那三万人,也......”

    论恐热话说到一半,只见李浈嗤笑一声,道:“大相最好希望我攻得进来!”

    谷皓</span>  见论恐热迷茫不解,李浈又往回走了几步,笑道:“若我久攻不下,朝廷必派宥州的朔方军增援,若朔方军久攻不下,想必河东军也会被调来,夏州城粮草储备充足、城防坚固不假,可凭大相这区区几千人又能守得了多久呢?而且不知大相想过没有,破城时间越久,朝廷对大相的记恨也便越深!”

    说到此处,李浈伸手轻轻抚了抚论恐热刚刚放回岸上的尚玛长刀,“果然是能破九层铁甲的好刀!”

    言罢,李浈随即话锋一转,“这城,早晚会破的,可到时......大相真的就能全身而退么?待到城破之日,我大唐伤的是脸面,可大相伤的......便是性命了......”

    显然李浈没有说谎,夏州城不可能永远被论恐热攥在手里,大唐也定会倾尽全力收复城池,而论恐热的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你......又为何要放我离去?”论恐热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只是仍夹杂着浓浓的犹疑不定。

    “哈哈哈哈!”李浈不由放声大笑,“自然是放大相回去继续与尚婢婢一争高下!”

    “你想趁我吐蕃内乱坐收渔利?!”论恐热杀机隐现。

    李浈摇头否定,“难不成大相与尚婢婢还有重修于好的可能?我要大相活着,可尚婢婢却无时无刻想要大相去死啊,这一点大相心中比我更清楚吧!”

    见论恐热沉默不语,李浈紧接着又道:“大相也可以现在杀了我,只是不久之后大相一定会死在我大唐的横刀之下,总比死在尚婢婢手中要好!”

    言尽于此,李浈便决然转身离去,但不料刚走至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

    大中元年,中元节前夜。

    夜色正浓,夏州城西的一处宅院内。

    王福在这座宅子里做总管已有十余年,主家是城内颇有名望的客商,此地不过是其诸多宅院中的一座,或许因生意繁忙,主家很少来此,多数日子里都由王福打理。

    数月前的那场兵灾至今仍让这个年近五旬的老总管心有余悸,以至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无论白昼王福始终紧闭大门,任谁叫门都不敢轻易开启。

    但即便如此,在那些蕃兵在进城的第二日,还是将宅自子里的值钱物件尽数抢了去,后来王福听说,蕃兵在城内大肆搜刮了整整二十日,被抢掠的财物整整装了百余辆牛车。

    再后来,王福便一无所知了,主家平生酷爱瓷器字画,幸而那些吐蕃蛮子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这才让宅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品幸免于难。

    至此,王福再不敢开门,只是过了今日,府中存的吃食便所剩无几了,除了王福之外,尚有婢女护院十余口人,能坚持到现在已是王福精打细算到了极致。

    一日三餐变作了两餐,每人每餐定量而食,实在没吃饱便去水井里打几碗清凉甘冽的井水充饥,顿时让这些平日里生活还算优渥的下人们吃尽了苦楚。

    “明日一早,我去趟南市弄些黍米回来!”看了一眼早已面黄肌瘦的下人们,王福咬着牙说道。

    “可府里莫说是银钱,便是仅有的几匹绢都被吐蕃蛮子抢了去,如何买得黍米!”一名年纪稍长些的婢女满脸愁苦。

    “凭主家的名望应该能赊些的,大不了等到吐蕃退兵后咱们再多还他几匹绢就是了,这账又欠不下他的!”王福口中安慰着,但心里却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这并不是能不能赊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毕竟自打吐蕃蛮子进城以来,家家户户过得都胆战心惊,南北两市的好多铺子都已关了。

    “总管......总管......”

    正在众人发愁时,只听廊外传来一声轻呼。

    “莫要大声呼喝!莫要大声!”王福压低了声音斥责道。

    只见一名护院疾步跑了进来,大惊失色道:“外面有......有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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