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实倒在地上,木然的看着前方,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焦距,只有前年李家兄弟的惨状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闪现。

    那李家就是如此,最终男人被官家带走,不知所踪,女人孩子挎筐讨饭再没了音讯,那原本的房子院落就在寒风中破败坍塌,最后成了狐狸野兔的栖身之地,仅有的几亩河滩地也成了张老爷的田产。

    这时候,身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抬眼看去,张老实看见那张管家的嘴如同河里鱼一样一张一息,自己却什么都听不到。

    然后感到自己被人架起,身上被许多绳索捆绑住,然后就是脚不沾地的被丢上了马车。

    艰难的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婆姨在秋天的阳光里软软倒下,小丫不知所措的扑在娘的身子上,张着嘴,大概是哭嚎吧。

    随着马车的晃动,张老实已经像木头一样麻木,望向天空的眼睛也已经慢慢的失去光彩。

    阳光应该是明亮温暖的啊?为什么在自己的眼睛里却是灰暗一片?这时候的秋风应该是带着田野里果实和麦穗的味道,轻柔且沁人心脾让人昏昏欲睡的啊,为什么这时候却感觉到分外寒冷腥臭?

    张老实现在只能做的就是战栗,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冷的战栗。

    耳朵里突然清晰的听到了孩子们熟悉的声音,艰难的扭头,他看到帮别家忙活的两个小子远远的挥舞着棍棒跑来,他看到一帮恶奴挥舞着刀枪蜂拥而上。

    张老实在心里大喊:“不要啊,不要过来啊——”但他现在除了战栗之外却没有一点力气,发不出半点声音,就是小声呢喃都是一种奢望。

    在他昏倒前,他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被赶来的衙役和乡勇打翻。

    一切便都归于黑暗,那金黄的秋天,那如山的小麦,那富足前景,那儿孙满堂的愿望,一切一切都归于黑暗。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吕世和赵大海带着三儿欢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次进山收获是丰厚的,三儿的箭法无双,赵大海膂力过人,吕世谦虚好学,这就是当今打猎场上最完美的组合。

    三人回村时候,所得猎物已经是背抱不动,一路上就想着怎么样泡制这些野味,在配上新麦子蒸成的馍馍,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滋润日子?

    但是,刚刚进村的时候却感觉到了村子里气氛的不对,没有了早上出村时候百姓乡里的欢快,没有了孩子梦无忧无虑的欢笑歌声,取代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左右看看细细听听,隐隐约约还有哭泣声在紧闭的院门里传出。

    吕世和赵大海对望一眼,心中一起叫道:“不好,出事了。”也不言语,急步赶奔张老实的院子。

    院门大开,一眼望去,那就是满院的狼藉,从屋子里淋淋洒洒的到院门这里都是金黄的麦粒,奔进院子,看原本堆满麦子的堂屋已经是空空如也。

    赵大海怒吼一声,一脚就踹开了灶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张家嫂子躺倒在地,小丫扑在娘的身上,哭泣的已经没了力气。

    赵大海上前一步,抱起已经筋疲力尽的干女儿,摇晃着,急迫的问道:“小丫,快告诉干爹,你爹呢?你哥哥呢?咱们的麦子呢?”

    孩子毕竟还小,这时候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一见亲人在前,好一会才再次嚎啕大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话来。

    吕世连忙上前,在赵大海的手上抢过小丫,抱在怀里,然后对跟在后面已经傻了的三儿道:“赶快扶起你的娘,赶紧找些凉水叫醒,我们问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三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昏迷不醒的母亲扶起,然后找了一碗凉水给母亲灌下。

    在一碗凉水的刺激下,张家嫂子才悠悠转醒,看见眼前一脸焦急的吕世和兄弟赵大海,一时间见到亲人,当下大放悲声。

    赵大海是个急性子,当时不耐的大声道:“嫂子不要只顾着哭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天半天的战马就变成这样?”

    越是催促,张家嫂子越是哭嚎,把个赵大海急的满地打转,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吕世见状,忙俯身轻声对张家嫂子安慰道:“嫂子先不要悲伤,一切有赵兄弟和我在,天塌不下来,赶紧把事情原委说了,我和赵兄弟也好想个章程。”

    被吕世这样慢声细语的一番安慰,张家嫂子这才止住悲声,断断续续的把整个事情经过说出。

    问过了事情全部,吕世不由的一屁股坐到炕上,心中只剩下凄苦,傻愣愣的坐着久久不语。

    然后就是死命的揪自己的头发,懊悔的眼泪哗哗流淌。

    这就是自己带来的后果,这就是当初自以为是,做出的以为能够维护张老实家利益的后患,自己真是善良无比,就不想想这时候的人心险恶。

    当初在风车一事上自以为是的用了威逼利诱诸般手段,压服的那张家豪强低头,不但让这风车发挥了效用,同时也为张家带来上万文的收入,本想着这就改变了自己身边一个人,一家人的历史宿命,但没想到,这张家也不过是委曲求全,待风车浇灌丰收之后,却真的是和自己秋后算账了,并且算的之狠,算的之绝户,真不是自己这个21世纪人能想象的到的。

    张老实被捉拿进了张家堡的水牢,临走时候,那张家管家放出话来,没有二百两银子就休想赎人。

    但在赵家嫂子断断续续的叙说之中,也知道了,那张管家也说可以把张家祖上所留田土作价五十两抵充一部分,再拿出风车图纸抵充二十两,这样算下来,还欠着张家堡张老太爷一百三十两。

    一百三十两,对于张老实这样的庄户,就是百文铜钱都是一笔巨富,对于吕世来说,自己上上下下,就这一身葛衫,不要说是二百两,就是两文钱都没有,到现在还没看到银子样的人,根本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不,是个宇宙数字。

    张家两小,也就是变相的自己的两个徒弟因为反抗催苛,也为了抢回老爹,已经被县里衙役绑了,带到县里关押,名义竟然是聚众造反,抵抗朝廷。

    这是个什么罪过?这是个杀头的罪过,历朝历代,遇赦不赦的大罪过便是这造反二字,

    怎么会是这样?吕世不但的打着自己的脑袋。

    张家因为收留了自己才得以在这大旱之时,用自己的知识造了风车,才能不误农时的耕作了田土,才能在这个时节里多收了三五斗,才没有在自己没来时候,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三个小子成为杆子,在哪次劫掠中成为炮灰,张家嫂子和小丫没有成为填埋沟渠的一个饿殍,但正是自己的到来,却把他们推进更加悲惨的深渊,张老实将在那张家堡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哀嚎死去,张家两小将在不久的将来作为震慑一方的典型,被砍掉脑袋。

    这是改变吗?自己还为这改变沾沾自喜,如果说这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给这个世界里的人带来改变,那这改变是不是更加悲哀?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兄弟,你可想出办法?“赵大海急吼吼的大嗓门把吕世拉回现实。这一坐竟然已经是日落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已经点燃了火把,这小小的院子里竟然已经挤满了全村老弱妇孺。

    吕世在痛苦中清醒,自怨自艾不能解决问题,事情因我一时好强而生,那就要想个法子挽救,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假,但由自己身上生的事,就要自己一力承担。这是责任,也是男人的担。

    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吕世看看时候,特别的注意到,这院子里真的只是老弱妇孺,竟然没有一个青壮,怎么回事?这张家庄,原本是有一二百青壮的。

    赵大海看出了吕世的疑惑,恨恨的道:“都是那张家堡老东西狠心,看咱们村多打了粮食,就报告到县上,县尊欢喜,就把今年皇粮赋税的缺额都泼在了咱们驻兵山村民身上,你看看这老老小小,他们家的粮食都被抢走,男人都已经被县上衙役抓了,带到县里作为人质,并发下话来,一月之内没有银钱粮食上缴,就是各个充军边地。”

    话音一落,立刻就是满院子的哭声。

    充军边地?这些配军那就是九死无生的下场,哪里还能见到亲人?这个乱世里啊,天灾小于人祸,把个百姓欺凌的没有了半分活路,所剩的便是这一家几条烂命,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家在这乱世里死在一起,还能祈求什么?现在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已经不能实现,怎么不让人痛哭失声?

    吕世感觉到了乡亲的悲痛,感觉到哭声中的绝望。

    现在,主心骨的男人没了,剩下的妇孺就把这无所不能的吕世当成救星,都赶来希望吕世给大家一个办法,救家人脱困,救自己于危难。

    办法,吕世必须想出一个救亲人脱困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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