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你今日怎地这么好兴致,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徐恪往李义对面坐下,径自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大口,问道。
李义却顾自举筷夹了一口雪白的豆腐放入口中,反问道:
“你跑来这里,是不是找我?”
“对呀!师哥……”徐恪也吃了几口豆腐,又将杯中酒喝光,复又倒满,这才道:“今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跑到神王阁找……师傅,守门人说师傅他老人家出门云游去了。接着我又到王府去找你,那马管家又说师哥你也不在家……”
“你跑来跑去,何事?”李义问道。
“师哥啊,不瞒你说,我这几天心里一直不太安稳,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距离六月初一,已不到三天了……”于是乎,徐恪又将他此前跟玄都观主李淳风说过的话,跟眼前的赵王李义再度说了一遍,末了,徐恪也是如玄都观里一般,讲述了自己对六月初一行将发生天地巨变的无比忧虑。
李义刚刚听完徐恪所述,随即摇了摇头,微笑道:
“师弟不必担心,就算到了六月初一,也断不会出现天地大变。”
“哦……师哥何以如此断定?”
“很简单!若要出现你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之天地巨变,须得两样上古神器之力。那两样上古神器就是洪荒钟与玄黄剑,洪荒钟者,可擅改命轮,玄黄剑者,可刺破穹天结界,引无数妖魔降至神洲。这两件神器须得同时落入魔族或妖族手中,缺一而不可!如今你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无论洪荒钟与玄黄剑,都好端端地在人族手中,是以师哥我料定,你所担忧的天地大变,妖魔统治我神洲之事,断断不会出现!”
徐恪想了一想,还是想不分明,“师哥,你又何以断定,那两件上古神器,此刻定然在我们人族手中?”
李义看了一眼面前的徐恪,眼神中意味深长,他笑了笑,举起酒杯,道:“天机不可泄露!”
“好吧!可是……”徐恪又问:“师哥又何以断定,那位手握神器的人类,不会催动神器之力,引发天地巨变?”
李义白了一眼徐恪,道:“除非那人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清明世界不要,偏生要闯下祸端,引西方妖魔入我神洲大地,硬生生将这郎朗乾坤,搞得昏天黑地!”
“嗯!”徐恪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放心道:“师哥这样说,我就想通了,那两件上古之神器,既然都在人类手中,我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如此违背天理,灭绝我人族之事!”
李义点了点头,举起酒杯与徐恪碰了一碰,他望了徐恪一眼,眼神中略带古怪,似欲言又止,然终于没有说话,两人便接着饮酒吃菜……
过了片刻,徐恪问道:“听马总管讲,师哥这段时日常来这天音酒楼,师哥这是微服暗访?”
李义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他用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木高台。
徐恪转头,见此刻位于大厅中央的红木高台上,四位歌女正边舞边歌,舞姿袅袅、歌声悠悠,旁边还有几位女子正鼓瑟吹笙,乐声丝丝如缕而来,煞是动听。
“师哥看出了什么端倪?”
“你看出什么了?”
“不就是几个歌女在那里唱么?乐声虽然动人,可这里是乐坊,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徐恪喝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
“此地虽是乐坊,但你方才没看到那一场打斗么?那落霜连使九招苍山剑法,逼退了白马帮的边连胜,最后一记‘微雨燕双飞’是他师门绝招,用意乃是直取裴才保性命……如此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高台上的几位歌女竟一直纹丝不动,歌舞照旧,乐也未停,中间也无丝毫之慌乱,如此镇定自如,你不觉得有些反常么?”
“这个……若是一般的民女,见台下有人持刀动剑、以命相搏,多半会慌得四散而逃,可她们竟能如此之镇定,这倒确乎有些不太寻常……”徐恪想了一想,又道:“或许,她们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是以胆子便大了些……”徐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家天音乐坊背后的主人——越王李峨。
“并非如此!”李义摇了摇头,道:“这与背后有什么人撑腰无关,这是人之本能。若寻常女子,见身旁有危险之事发生,慌乱逃命乃是本能,而这些女子……”李义又用手中筷子指了指,道:“却如此之镇定,这已经超乎人类之本能。”
“师哥的意思,她们并非人类,都是妖魔所化?”
李义点了点头。
“若照此理,这家天音乐坊,岂非就是一座魔窟?”
“这里就是一座魔窟!” 李义再度点了点头。
徐恪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他看了看四周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刚才打斗损坏的桌椅已然被人换好,此刻酒楼内业已坐满了人,在歌声阵阵当中,食客们觥筹交错,喧哗谑笑之声不绝于耳,整一座酒楼内到处都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之象……这完全是一处长安城其乐无穷之地,如何在师兄李义的眼中,却成了一处魔窟凶域?
“师哥,不至于吧?”
李义冷笑了一声,却道:
“此地非但就是一座魔窟,而且那魔窟之主,昨日还被你亲手给放走了!”
“这……”徐恪不由大感惊诧,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窘迫道:“师哥是说那位‘玉姑娘’就是这座魔窟之主?这……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玉姑娘如此一位弱不禁风之人,怎地成了一个魔头?”
“呵!你怎知她弱不禁风?你又何以断定她不是魔头?就凭她一副看似 ‘弱不禁风’的模样?”李义面带揶揄之色,不无嘲讽道。
“这……师哥……这事儿……”徐恪急得抓耳挠腮道:“这事儿师哥是不是武断了些?你何以就断定,玉姑娘真的就是一个魔头?”
“‘何以断定’、‘何以断定’……你哪来那么多的‘何以断定’?!我李义做事,从来凭的就是两个字——‘直觉’!你明白了么?”李义有些不满道。
“师哥……我晓得了……”徐恪低下头,面露委屈之状,他心道,你刚才不也问我“何以断定玉姑娘就不是魔头?” 那我要是说,我也是凭直觉,可以吗?
“我问你……”李义看着徐恪双眼,正色道:“昨日我让张木烨去抓捕玉天音,你为何半道阻拦,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昨日……张木烨……原来是……”徐恪更为诧异道:“原来张木烨命杨文炳去抓捕玉……玉天音,这一切,竟都是师哥你的主意!”
“要不然呢!”李义斜了一眼徐恪,略带嗔怪之色,责备道:“北境侯世子一案,原本就是你青镜司分内之事,若不是得了我的指令,他张木烨何苦来哉,要替你这么奔波卖力?”
“可是……师哥又为何要让张木烨去抓捕玉天音?”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心中苦笑道,那一日我见杨文炳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就为了抓捕一个柔弱女子,我以为杨文炳那厮定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哪料到今日在我师哥眼中,当时我这般救人之举,恰反倒成了“不分青红皂白”!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李义喝了一口酒,遂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与徐恪一一道来。
原来,四天前,大乾皇帝李重盛曾与内廷总管高良士一道微服出宫,皇帝一时兴起,便去了一趟天音乐坊。然而,李重盛不去则已,去过之后,心中不免大吃一惊。
只因那坊主玉天音虽看上去不过一十六七岁的蒙纱少女,然她手指抚动琴弦、轻歌婉转之际,竟不知不觉间向人群施展出了“摄魂大法”,中此法术者,三魂中立时被夺去了天地两魂。
此种摄魂之术害人不浅,却往往不露丝毫痕迹,因之最是歹毒不过。中此术者,天地两魂被夺之后,内心便失去了善恶之念与空灵之心,变成了一具徒知贪取利益、满足私欲的行走躯壳。
李重盛眼见于此,内心怎能不心急如焚?他先是派钦天监正袁天罡前往镇压,同时也是试探对方实力。然袁天罡带着他师门法器前往对敌,与玉天音动手才不过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那件“天雷伏妖塔”也在玉天音魔功之下,化作了满地灰烬。
李重盛不敢耽搁,随即便与李义一道亲往神王阁求助于阁主白无命。白无命本不愿出马,然碍于皇帝颜面,只得勉强答应,先往天音坊查探一番,若果真发现玉天音有害人之举,当立时施法将之镇压。
可是,令李义没想到的是,师傅白无命于五月二十六亲往天音楼查探过后,回来竟道,那里不过一寻常酒楼,里面食客吃吃喝喝好不惬意,至于那位坊主玉天音,只是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一曲《塞外秋》,除了琴音略显悲凉之外,其余并无不同。
当时的李义就反复问道,难道师傅听不出那玉天音夹杂于琴音中的“摄魂大法”么?可白无命还是摇头,固执地以为玉天音只是寻常抚琴,台下一众食客也无不听得“津津有味”,哪里来的什么“摄魂大法”?!
李义当即将此事回报于父皇李重盛知晓。父子两人商议之后,便猜测或许是那女魔头预卜到白无命会来,是以故意收拢魔力,潜藏魔踪,不再行摄魂之法。
李义便心生一计,他密令张木烨派遣大队人马,索性以“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为由,明目张胆地将那玉天音缉拿。当时李义还特意叮嘱张木烨道,抓捕玉天音的声势要越大越好,青衣卫手下无论出现多大伤亡,都需将此人擒拿入卫里严加审问。
李义的用意其实很简单,既然你刻意收拢魔力不肯出手,那我就想法子逼你出手!
怎料,李义千算万算,可还是未曾算到,半路上竟杀出了个徐恪!
当时,杨文炳带着一干人马行至朱雀桥边,李义其实一直暗中跟随。他眼见得玉天音不堪受卫卒羞辱,转眼便要动手,无论玉天音使出何种魔功,只需她伤人性命之后,李义便可将此间详情禀与他师傅白老阁主知晓,这余下来的事,有师傅出马,自不必他担忧。
哪知道,徐恪偏偏于此时站了出来,他非但当众训斥了杨文炳一通,更是不惜以手中昆吾剑威吓,让杨文炳放了玉天音。
如此一来,李义精心布设的一个局便顿时成空,非但未能逼使玉天音“露出原形”,更兼让北安平司与青镜司之间生出了嫌隙。当时的李义,心中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就骂了徐恪一句:
“师弟,你这‘英雄救美’可也真是时候啊!只可惜,你此番相救的却是一个魔头!”
……
听完李义所言,徐恪不禁既羞且惭,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君羡大哥于长安大道“英雄救美”之举,竟然坏了师兄的大事。
直至此刻,长安城内还有人在津津乐道他昨日在朱雀桥边“英雄救美”之举,他自己每每想起此事亦沾沾自喜,何曾想到自己那一次所谓的“救人之举”纯属自作聪明,非但毫无意义,而且酿成大错!
“师哥,都怪小弟鲁莽,当时我未曾多想,只凭一己心意做事,没想到竟坏了师哥的大计,请师哥责罚!”徐恪低下头,无比自责道。
“责罚什么?”李义吃了一口菜,微笑道:“这也不能怪你,以当时情状,玉天音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任谁都看不下去,你不假思索便仗义出手,足见你赤子之心……”
“可是……”
“算啦!”李义摆手打断了徐恪的话,举起酒杯与徐恪对饮了一杯,忽而叹道:“兴许,这恰是你与她之间的缘分,否则焉能如此凑巧?再者,你这样做也有好处,那玉天音与师傅毕竟一场故人,咳!……我如此逼迫于她,此事若是被师傅知道,免不了要受他老人家责罚。”
“责罚?师傅会责罚你?”徐恪心道,你可是威震朝堂的“皇之三子”,名扬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难道白老阁主还会忍心罚你不成?
“怎么……”李义望了徐恪一眼,反问道“师傅的种种严厉之处,你还未领教过么?”言下之意,他这拜师后的二十余年中,没少受白无命责罚。
李义又道:“不管你我是谁,身居何种官职,在师傅他老人家面前,永远都只是一位寻常弟子。无病,师傅有时候打你也好、骂你也罢,那都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要心生抱怨……”
“哪能呢,师哥!”徐恪笑着回道。他心想,瞧我这位师兄的神态,对他师傅于敬重之中还加着三分畏惧,看来在师兄的心目中,他师傅定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可为何白老阁主对我竟是这般客气呢?在神王阁之时,我先是拒受棍法之学,后连“师傅”二字也不肯叫,然白老阁主无不对我笑意盈盈,何尝有半点严厉之状?
徐恪问道:“师哥,昨日我擅自做主放了玉天音,着实是不对,那么今日,我索性再带人去将她抓捕,何如?”
“不可!”李义摇头道:“师弟不曾听过‘一计不可二用’么?昨日大张旗鼓去抓人,乃是杀她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对手已做了准备,咱们再故伎重演,如何能成?再者,就算去抓人,也不能由你去!”
“师哥……”徐恪蓦地想到,原来师兄刻意避开自己,而是让张木烨派人去捉拿玉天音,此举恰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想那玉天音若果真是一位潜藏于长安城的大魔头,想必她魔功定是非凡,若不慎与她交起手来,自己兴许性命难保。一想到师兄对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诣、拳拳相护之心,怎能不令徐恪感动莫名?
“师哥如此护我,我却如此率性而为,真真是……咳!”徐恪不由叹了一声。
李义却笑着举杯,与徐恪对饮了一大口,宽慰道:“你不必自责,这件事,其实我还有另一层考量。”
“另一层考量?”
李义吃了一口豆腐,原本正要接着说话,却忽而以手中筷子指了指徐恪身后,道:
“师弟,她来了!”
“她……来了?!”徐恪忙转身看去,心道,莫不是玉天音找我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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