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未时、长安城太平坊、摘星楼、六楼、暮雨阁】
摘星楼上,暮雨阁内,徐恪向李君羡随意问起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未曾想,李君羡竟能对答如流,当下,徐恪不由心中大奇,遂问道:
“君羡兄,你怎会对罗人凤被杀之事如此清楚?难道你是亲眼所见不成?”
“贤弟,还真被你说对了!”李君羡举杯饮尽之后,笑着道。
“啊?大哥真的亲眼见到了?”
“这还有假!”
“大哥,说来听听!”
于是,李君羡一边喝酒,一边就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北境侯世子罗人凤如何被杀的经过,向徐恪娓娓道来。
原来,五月初七那一夜,李君羡喝了好几壶“老刀烧”之后,醉醺醺地躺倒在长安城北的某一处小巷内。他睡得正香之时,却忽闻一阵马车辚辚之声传来,他微睁双眼,见是一队家丁拥着一辆马车正急慌慌地向他这边行来。当时他也不以为意,翻了个身依旧呼呼大睡。
那时候约莫已是戌末时分,正值深夜,更是京城中宵禁最严之时。那一行人大约是想避开查夜的禁军,是以专挑偏僻的小巷而行,不想却在这一条小巷里碰到了正倒地酣睡的李君羡。
赶路的家丁以为前面躺着的是一名乞丐,便走上前来大声叱骂李君羡,令其快快滚开。李君羡牛脾气上来,索性充耳不闻,非但没有起身走开,反倒向巷子中间转了个身,大咧咧地躺在路面上,这一下,便将马车堵在了路中间。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北境侯府的世子罗人凤。那罗人凤好似也喝了许多酒,原本便急着赶路回府,见家丁吵了半日,还解决不了一个拦路的乞丐,当下心中甚是不耐烦,便下了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李君羡的面前。
罗人凤见一个躺在地上的乞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呼呼大睡,叫了半天还一动不动,立时心中大怒,吩咐几个家丁上前,对着脚下的李君羡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当时的李君羡醉意阑珊、浑浑噩噩,心绪正当低落消沉之时,被家丁一顿脚踢,也无心去还手。
正当家丁将李君羡猛揍了一顿,又扔到了马车后的街角之时,罗人凤却惊见自己身前,已无声无息地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
“你是什么人?!”罗人凤惊恐地大喊。
那蒙面男子冷哼了一声,向前一步,阴恻恻地说道:“要你命的人!”
“大胆匪徒!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么?他可是北……”罗人凤的一个贴身随从见状,立时抢步挡在了罗人凤的身前,对着蒙面男子大声叱骂道。他之前向人呼喝惯了,满以为自己这次只要报出北境侯世子的身份,也定会叫眼前那个“拦路的劫匪”吓得仓皇逃窜。
不料,那贴身随从口里的“北”字还没说出,就觉脖子一凉,蒙面男子长剑出鞘,只见白光一闪,那随从就已扑倒在地,颈边鲜血长流,已然一命呜呼。
罗人凤吓得“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手指蒙面男子,向周围几个家丁大声呼道:“快快快……拦住他!”
跟随罗人凤出门的拢共有四个家丁和一个马夫,刚刚死了一个贴身随从后,其余的四人都呆立在马车前,想逃不敢逃,想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让五个人更为惊恐的事又发生了。那蒙面男子见罗人凤贴身随从颈部的鲜血汩汩而流,终于忍不住,竟俯下身去抱起随从的头颅,张开嘴巴咬住随从的脖子大口吮吸了起来,直至将那贴身随从的鲜血全部吸干后,方才弃了随从的尸身,张开满嘴是血的大口,森森然望着其余的五人。
那些家丁几曾见过今夜这般可怖的场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呀!”几个人立时四散而逃。
可是,蒙面男子长剑已出,哪里还有他们逃命的机会?余下的三个家丁连同马夫,跑开没有几步,一个个都被蒙面男子长剑刺死,而且一身鲜血也尽都被蒙面男子吸干。
罗人凤眼见这一幕如同地狱一般的场景,顿时吓得心胆俱裂,他瘫软在地,浑身哆嗦,已是口齿不清:
“你……你到底是……是什么人?为……为何要杀我?!”
“为何要杀你?”蒙面男子走到罗人凤的身前,长剑在他眼前晃了晃,依旧是阴恻恻地问道:
“这得问你了?”
“我……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我……我……我做过的事,实……实在太多,不……不知好汉爷说……说的是哪一件?”
“看来你做的亏心事还不少啊!”那蒙面男子冷笑了数声,又道:“你再仔细想想,就在今夜,你有没有做过错事?”
罗人凤战战兢兢道:“今夜?……今夜我就是在酒楼里喝……喝了点酒,此外没……没别的呀!”
“真没别的了?”
“噢……”罗人凤好似忽然醒悟道:“刚刚有一个拦路的醉鬼,是个穷要犯的,挡了我的车架,我一时心急,命人将他打了一顿。好汉爷,原来您是替他鸣不平呀!我这就给他赔罪,再送他纹银一百两……”
“住口!”蒙面男子怒斥了一声,索性揭开了自己的蒙脸黑巾,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去,冷眼看着罗人凤,说道:
“你再仔细看看,可认得我?”
这时候,马车后面的李君羡微微睁眼,只见星光下,那黑衣男子的一张脸依稀有些俊朗,且年岁至多二十挂零。
“你是……”罗人凤此时已离黑衣男子很近,夜色虽深,然那一张俊脸却是清晰可见,他想了一想,顿时忆起,“你是天音乐坊的那位管事!”
黑衣男子脸上忽然泛起笑容,他复又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道:“我叫‘落霜’,她们都叫我‘霜公子’。”
“霜公子!”罗人凤赶紧强撑着起身,又向眼前的落霜跪倒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霜公子大驾,刚才在天音乐坊中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霜公子能放过小的,小的必感恩戴德……”
“咦?”落霜笑着道:“我没有说你得罪我呀?”
“那……”罗人凤抬起头,脸上是不解和委屈的神情。
“你再仔细想想。”
“霜公子……”罗人凤不无委屈地说道:“小的刚才就是在天音乐坊内吃了一桌酒席,花了一百多两银子。然后小的见你们乐坊里的头牌歌女‘无花’,歌唱得委实动听,就打赏了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此外,小的真没做过什么事啊!”
“哼哼!”落霜目光中露出一丝阴冷的寒意,冷哼道:“你送无花一张银票可以,但为何你看她的目光中,竟这般淫亵下流?”
“这……这……”罗人凤直到此刻,方知落霜为何会深夜拦住自己的车架,突然要取自己的性命。他慌忙再度跪倒,磕头如捣蒜道:“霜公子,小的当时就只是见无花生的美貌,心生……心生仰慕之情,实在……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呀!”
“你目光如此下作也还罢了。”落霜阴冷的目光依旧逼视着罗人凤,怒斥道:“无花走下台来之时,你为何冲上前去,竟还敢用左手去搭她的肩膀?!”
“小的那时……那时酒喝多了,已经醉得一塌糊涂!霜公子,小的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没有忍住,是以才对无花小姐失礼……求霜公子饶过小的!小的下回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罗人凤依旧在不停地磕头。
“晚了!没有下一回了!”落霜嘴角一瞥,忽然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你得罪我霜公子可以,得罪了无花,就只有死!”
“霜公子,小的家父乃当朝北境侯,官居二品镇北大将军,手下有十万雄兵!公子若能放过小的,小的回去之后,我侯府上下定有重谢!”罗人凤脑子转的飞快,心道此刻身处危境,当先保命要紧。他见自己一味软求不行,便抬出了父亲的官职爵位,苦求中又夹着一丝威胁的口吻,来了一个“软硬兼施”之计。
“哦?”落霜嘴角的笑意更浓,“你回去之后,打算怎么‘谢’我?”
罗人凤一咬牙道:“霜公子这一次若能放过小的,我北境侯府当能奉送公子白银……十万两!”
“十万两,不少哦?”
“请霜公子放心!”罗人凤见落霜语气中有所松动,心中一喜,遂接着道:“我北境侯府虽不富裕,然十万两银子还是有的。若蒙公子不弃,我罗人凤从此愿跟公子交个朋友,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么,呵呵……”
“行!”落霜点了点头。
罗人凤心下大喜,忙跪地又朝落霜磕头道:“多谢霜公子!霜公子能放过小的,足见宽怀雅量!霜公子大恩,小的当永感肺腑!永生不……”
然而,罗人凤道谢之言尚未说完,就听落霜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只需将自己一双眼珠挖出来,再废去一只左手,本公子就放你回家。”
“什么?!”罗人凤刚刚还欣喜若狂的一颗心,听了落霜这一句话,顿时如坠冰窖之中,他收起满面苦求的神色,一脸气急败坏之状,索性从地上站起,立直了身子,昂然道:“霜公子,你可知我乃北境侯世子么?我是家父唯一的一个嫡子,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定不会放过凶手!非但是家父,我整个北境侯府,甚而是当今天子,也定会派遣精兵强将,布下天罗地网,将那个杀我之人碎尸万段!……”
“聒噪!”
不等罗人凤“段”字出口,落霜长剑一划,就已将罗人凤的两只手臂尽皆削断。
“你既不愿废去左手,本公子就代劳,索性断了你两只手吧!”
罗人凤两臂齐断,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他痛得牙齿打颤,险些晕厥,然而兀自强忍痛楚,对着落霜骂道:
“你这狗贼、疯子!我只是看了无花一眼,根本没碰她半点身子,你竟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杀我!我死之后,魂魄化为厉鬼,也定要找你报仇!我定要将你……”
“那我等着你!”
落霜话音刚落,长剑再度出手,星光下只见白光一闪,罗人凤喉管已被割断,从此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子也终于缓缓倒地,双眼外突,就此气绝。
这一次罗人凤倒地之后,大约身体内残留的血液已然不多,落霜看了看他的尸身,却并没有俯下身去,吮吸他脖子中的鲜血。
落霜将手中长剑在罗人凤的衣服上擦了擦,归剑入鞘之后,转身正欲离去,蓦地看见马车后的那一个醉汉,兀自横躺于地,仿佛还在呼呼大睡,他皱了皱眉,便踅身朝醉汉走来。
那横躺于地的醉汉正是李君羡。他今夜心绪不畅,醉意甚浓,之前虽被北境侯府的家丁一顿猛揍,却也没有还手。之后不久,他又见落霜忽然长剑出手,快如闪电一般就杀光了侯府的所有家丁与马夫。他心中惊诧,想要上前拦阻,却已是不及。
再之后,他便听到了落霜与罗人凤的全部对话,期间他好几次都想出手,然末了还是躺着没动。他听到罗人凤竟不惜奉上十万两银子保得自己性命之时,心中亦不住冷笑,心道此人今夜委实运气不佳,只是看了那个“无花”一眼,就要赔上十万雪花银。
此刻,李君羡见落霜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心中暗道:“不好!这厮杀了人后竟还要杀我灭口!”
他右手微微一探,心下更是叫苦不迭,他流连于街市已久,一身破烂衣衫中,此时唯有老酒壶一个,此外别无它物,当此强敌之际,到哪里去寻一把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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