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未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乐坊内】
徐恪与李义来到天音坊内,两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时已是未时三刻,虽已过了饭点,然乐坊内依旧宾客如云,那些食客们吃完了酒菜,又要了几壶好茶,索性一边喝茶谈天,一边欣赏红木高台上的曼妙歌舞……
徐恪留神打量四周,见果如丁春秋所言,这家所谓的“天音乐坊”与平常的酒楼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内里的陈设更为精致豪奢一些,所用的木台、布幔、窗纱、方桌、长凳、烛台、矮几……都是些大红之物,人坐其中,仿佛新入洞房一般,没来由地就会涌起一阵兴奋与期许之感。
乐坊内有两位管事,一位管事是中年女子,长相平平,唯有一副伶牙俐齿与谄媚笑容,却是他人远远不及,店里的生意几乎都是那女子在前后忙碌;另一位管事乃是一位青年男子,年纪约莫二十挂零,仪容甚是俊雅,只独坐在柜台后面不言不语,任凭女子四处招呼客人,他却一动不动。
徐恪坐在窗前,遥遥望去,见那青年依稀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面,然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无病,怎么了?那人你认识?”李义见状,随口问道。
徐恪摇了摇头,道:“那个柜台里坐着的少年,看他模样似曾相识,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兴许是我弄错了。”
两人已然用过午膳,此时全无食欲,便也与周围的食客一样,要了一壶“花雨”、一壶“碧螺春”,再加几道精致的点心水果,一边留神察看四周,一边随意笑谈。
“无病,你方才在兴道坊那里好神气呀!老百姓看你的神情,就好似看到了一个大救星。我看,就算长孙大丞相下朝路过那里,也没有你这等威仪……”李义吃着点心,一边聆听曲乐,一边笑着打趣道。
“师哥莫要取笑我了!”徐恪抿了一口茶,摇头苦笑:“说来惭愧!那几十个卫卒,连同三个大佐领,其实都是我青镜司的手下。先前我还费力将他们从北司选调而来,原指望他们来了青镜司之后能帮衬我一二,哪曾想,这些人大事办不好,小事也不会做,欺压良民百姓,倒是卖力得很!”
李义摇动折扇,微微含笑:
“师弟不必自责!青衣卫里的人一向如此,遇到抓人审人的事都很上心,若要让他们去救济穷困,则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有几个能象你这样,还会真正去关心那些孤苦百姓?”
“咳!……”徐恪叹了一声,道:“话虽如此,总是我御下不严之故!待我今日回去,定要对这帮手下好生训斥一番!”
“你也莫要过分责备他们了……”李义随手取来一碟精致的藕丝金蜜枣,放入鼻前闻了一闻,旋即放下,接着言道:“你的几个手下,至少对那些流浪‘艺人’还算客气,并没有随意殴打他们,也没有将他们胡乱抓捕,更何况,你手下这样做,也有几分道理,设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遍地都是那些卖艺杂耍之人,弄得处处喧嚣不宁、时时吵嚷不休,这京城岂非乱套了?”
“这……”徐恪不禁无言以对,他心想,人人都在关心长安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理当具王者威仪,使四海宾服,大街上自然容不得流民浪者到处卖艺,可那些断手断脚、肢体残缺之人,原本已遭命运唾弃,失去生存之能,地方府衙又置之不理,好不容易辗转来到京城,靠一些手艺博取些赏钱,也是勉强苟活而已,却依然不能容于朝堂。难道弱者在这个世上,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力么?可叹这天下虽大,能者虽众,又有谁能真正体会那些无家可归之人的窘境?又有谁去真心怜悯那些底层之人的挣扎?
对于那些挣扎于底层之人的命运,没有谁比徐恪有更切身的体会。他自小失去了父母双亲,在颠沛流离的境遇中长大,过着经常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只是凭一股顽强抗争的意志与天性乐观的心态,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可是,回首昨日的坎坷命运,徐恪内心仍不免唏嘘不已……
李义见徐恪面显愁绪、脸露忧容,急忙转而言他道:
“师弟进入青衣卫也已将近一年,应有所见,有所得,怎么样?觉着咱们大乾这青衣卫如何?”
徐恪道:“青衣卫中虽有万人之众,但一个个只知盘剥下民、欺压良善,真不知太祖爷昔年创设这样一个衙门,究竟所为者何?”
李义摇了摇头,索性打趣到底:“等你将来做了皇帝,如若不喜,将它撤了便是!”
“师哥!”
“怎么?”
“你刚才这一句,那可是悖逆之言!”
“你讲的悖逆之言,难道还少了么?”
“师哥,你的话若是被你父亲听到,小心他治你的罪!”
“师弟,只要你不去告密,我父亲是听不到的!”
两人的话各有所指,两人说完之后,各自望了望左右,手举茶碗,以茶代酒,各自对饮之后,尽皆哈哈大笑。
此刻,整一座乐坊内,喧哗吵嚷之声不绝于耳,人人尽注目于台上的那几个优雅女子,更有谁会聆听他们二人的嬉笑之语?
……
俄而,李义又问道:
“无病,近些日天宝阁内可有何动静?”
“天宝阁?”徐恪摇摇头,一脸茫然之色:“我怎知道?”
“怎么……你徐府内多了好几个‘姐姐’,天宝阁内的‘妹妹’就不要了?”李义依旧打趣道。
“师哥!你说的这是什么呀!”徐恪顿时脸色一红,说不出的局促与窘迫。
不知怎地,只要一说到慕容嫣之时,他便顿感浑身都不自在,几乎坐立难安。
“你看看你,师哥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急了吧?哎!……”李义呷了一口茶,叹道:“依我看,这‘姐姐’‘妹妹’太多,委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呀!你忙东便忘西,顾此又失彼,到头来,两面踏空,人去无踪,难免会扼腕叹息!”
“师哥,弟也不瞒你,我家中的那位胡姐姐,师哥也已见过,她乃修行千年的一位大妖,暂居弟家,只为报恩而已,来日不知何时,她便会离我而去,我与她谨守姐弟之礼,向来无任何越矩之为。弟家中还有一位子贝妹妹,她也是一位孤苦无依之人,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弟将她认作‘义妹’留居于府中,亦只是好心收留而已,并无他意!至于天宝阁中的那位大小姐,她家世门第何其显贵,弟实实不敢高攀,听闻晋王有意纳其为元妃,她既有如此福分,弟区区一个四品官身,怎好耽误她的前程?”
李义摇头,大不以为然道:“师弟此言,何其谬矣!家世、门第这些……又与婚姻何干?男女之事,只要两情相悦即可,自古有道,‘郎有情,女有意,便是无价之宝!’师弟若果真是看上了天宝阁的慕容小姐,兄可代为登门做媒!”
“师哥,你千万别去!”
“为何?”
“咳!这你就别问了!”
“我说么!还不是你‘姐姐’‘妹妹’们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了,是吧?师弟啊,你就听我一句劝,‘一心不可二用’哟……”
“师哥,这……”
“无病,你就不要辩解了,你这性子,师哥总算也知道了,扭扭捏捏、犹犹豫豫,一旦儿女情长起来,全不象是大丈夫所为啊,哈哈哈哈!”
……
徐恪实在不愿同他师兄在慕容嫣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他知道自己这件事,若一旦被师兄紧紧抓住穷追不放,必会越说越说不清楚,当下急中生智,立时岔开话题道:
“师哥,弟有一问,其实早就想请教师哥了!”
“什么?”
“师哥虽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然年纪却已大过魏王。魏王如今府中妻妾如云,子嗣也是众多,何以师哥至今却仍是孑然一身,从未曾婚娶?”
“哎!你问这个作甚?”
“师哥老是取笑捉弄我,就不许我也问一问师哥?”
“哎,这件事么?说来话长,还是……这个……不说也罢!”李义顿时连连摆手,脸上神色也有些忸怩了起来。
徐恪不依不饶:“师哥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哎!这个……哪有的事啊!”
“师哥,看你脸上神色,想必是有心上人了!说吧,究竟是哪一位?不管天上地下,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师哥真心喜欢,弟可代为登门做媒!”
对徐恪这一招“反客为主”,李义委实始料不及,不过,他被徐恪这一通话点醒,脑海中立时就闪现出那个一身白衣,飘然绝世的女子,他不禁抬头望向窗外,眼眸之所及,便是城南梅雪斋的方向。
李义心中不禁感慨道,如若我果真能与她修百年之好,纵然让我放弃这人世间的一切,我也愿意!
而这时的徐恪,也忍不住双眸望向窗外,他却是看着城东北天宝阁的方向,内心也在感叹:
如若我能与嫣儿妹妹,抛开这尘世间的一切,从此跃马江湖、仗剑天涯,驰骋于天地之间,逍遥于云海之上,那岂不快哉!只是,我为何却总是……?
不经意间,两人各自神思缱绻,尽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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