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九、午时、长安城降魔总领衙门内】

    世界魔化之后,沈环带着手下在原先青衣卫的故址上,又重修了一处衙门,皇帝将之命名为“降魔总领衙门”。在特殊时期,就由这个衙门负责招揽兵马、训练卫队,调配兵员,征伐魔族。到后来,长安城大小事宜,几乎都由“降魔总领衙门”负责署理,衙门的最高长官,便是降魔大将军沈环。

    如今,世界刚刚恢复正常,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变更原先的“降魔总领衙门”为“青衣卫”。自然,沈环的官职又恢复为他最早所担任过的青衣卫都督。不过,皇帝李祀特加恩宠,为表彰沈环除魔之功,特擢沈环为正二品大都督,赐爵定国公。

    志得意满的沈环,新任青衣卫大都督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诏狱。而诏狱的第一个客人,恰正是原来的镇魔大将军徐恪。

    虽然,新修建的“诏狱”条件异常简陋,只不过将原来的两间公事房略事改造,里面加装了一些栅栏,外面将房门改装成了牢门而已。不过,由于诏狱中只有徐恪一个犯人,这点简陋的陈设,倒也不影响它的使用。

    此时,诏狱中坐着的正是徐恪,负责审理他的是三个人,正中间昂首端坐的是大丞相长孙顺德,左面坐着青衣卫大都督沈环,右面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单单从这一套审讯的班底也可看出,皇帝对于徐恪的案子,那可是相当地重视。

    徐恪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手脚与脖子皆被铁链套住,那五根铁链又分别用大铁钉固定在墙面上。他只要稍稍一动,铁链就会连带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徐恪不由得苦笑,这一幕场景他实在太过熟悉,就跟当年青衣卫的天牢内一样,也不知沈环哪里来的本事,仓促间竟被他找来了这几根专门锁拿犯人的长索铁链。或者,这本就是沈环早就备好,单等着合适的时机,拿出来就可以使用……

    依照沈环的吩咐,审讯之前就要给徐恪胸前的两侧琵琶骨穿上细铁链。沈环所讲的原因很简单,徐恪武功高强、剑术绝伦,不给他琵琶骨穿链,难保他不会暗地里逃脱。不过,在宋锦桦极力反对,大丞相也不赞同的情况下,沈环只得放弃给徐恪琵琶骨穿链,而是改为将他四肢与脖颈套上铁环,再用长链在墙上固定。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徐恪已如案板之肉一般,任人宰割。他心中连连苦笑,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世界魔化之时,人类已处于灭绝的边缘,他深深地为人族的未来担忧,他感到苦闷、难受、绝望。后来,他拼尽了一切力气,力战魔怪,终于迎来了一个光明而洁净的世界。然而,世界虽然已恢复如常,人类也迎来新的希望,他依然感到苦闷、难受、绝望……

    他费心费力、九死一生为之努力的人类战友,如今却在争论着,到底要不要将他两端的琵琶骨穿上链条!

    ……

    这时,只听得新任青衣卫大都督沈环一拍惊堂木,怒斥道:

    “大胆徐恪,你勾结魔头青衣,将我长安城近千名勇士,带入灞山魔窟内,致令他们惨遭魔人毒害,大半沦为新的魔人,其余尽皆死于魔族之手,你还不与我如实招来!”

    徐恪冷笑道:“沈环,我与你原本分率前后二军,约定二月初五即赶到灞山汇合。我且问你,你当时人在何处?你手下的千人队,为何不来灞山?”

    沈环怒道:“徐恪,是本官在审你,可不是你在审我!本官调兵遣将,自有本官的道理,你这魔族的奸细、人族的败类又怎会知晓?”

    徐恪冷哼道:“‘魔族的奸细、人族的败类’?沈环,你凭什么说我是魔族的奸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结魔头了?灞山魔窟内凶险无比,我手下的卫兵们,全都是和那些魔兵力战而死……你自己贪生怕死、不敢出兵,到如今却反诬我勾结魔族!我若是魔族的奸细,又何必等到今日!我为何不早点打开长安城门,将魔兵们尽数引入,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你沈环也活不到今天了吧……今日我倒要问问你,你无凭无据,胡乱给我定罪,你到底是何居心?!我看……你是担心自己的罪状被我揭发,是以恶人先告状,反咬我一口吧?”

    “你……大胆!”沈环被说得原本一张红脸上一阵发青,他又是一拍惊堂木,怒喝道:

    “来人,给他上刑!”

    门外冲进来四个卫兵,望了望徐恪,又看了看沈环,脸上却全是茫然之色,此际仓促之间又到哪里去找刑具?

    “笨蛋,去找两根棍子来,给我打,往死里打!”沈环训斥道。

    “慢!”坐在右首的宋锦桦却摆手道:“沈都督,陛下有旨意,案件未明之前,不可对徐恪动刑!”

    “陛下,竟有这样的旨意?”沈环疑惑道。

    宋锦桦点了点头。

    中间坐着的长孙顺德手捋着颌下黑须,缓缓言道:“沈都督,你先别忙着定罪!若此人真的是魔族奸细,上元节那日,他又为何在长安东市救了陛下?

    那日他挥剑杀退了金翅魔王,却是老夫亲眼所见!”

    宋锦桦也道:“是啊!上元节那一日,我与长孙丞相,都亲眼所见,幸亏徐将军及时救驾,才保住了陛下的性命!”

    沈环扭头朝宋锦桦道:“宋大人,这贼子如今已被陛下贬作了一个平民,是我诏狱中的犯人而已,你还叫他‘徐将军’呢?”

    宋锦桦自觉失言,然依旧面不改色,沉声说道:“陛下虽然降旨贬徐恪为平民,可长安城里的百姓,都还将他当作救世的‘大将军’呢!若无凭无据,随意将他定罪,恐难安民心啊!”

    沈环欲待再与宋锦桦辩驳,却被长孙顺德摆手阻止,只听那位身形异常高大的大丞相冷然道:“好了好了!沈都督,你还是赶紧审问犯人吧!陛下还等着我们赶去回禀呢!”

    ……

    可接下去,无论沈环如何大声责问,徐恪对于沈环所定的罪状却是一概不认。到后来,沈环竟好几次在徐恪言语相激之下,无言以对。这诏狱之内,当着长孙顺德与宋锦桦的面,沈环又不能对徐恪动刑,只急得他一张大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沈环依然问不出任何结果。

    宋锦桦起身说道:“沈都督,既然无凭无据,今日的审讯便到此为止吧!我们先将审问的结果禀明陛下,至于如何处置徐恪,还是交由陛下圣裁!”

    沈环忽然嘿嘿一笑,朝宋锦桦一摆手,道:“且慢!宋大人莫急,还有一批重要的人证……”

    “哦?还有人证?”宋锦桦只得再次坐下。

    “带郑开!”沈环大声吩咐道。

    “郑开?”徐恪一听这个名字,心中立时暗道不好。若此人真的出来作证,事情可就难办了。

    果然,自牢门外走进的,正是四天前随同徐恪出征,被徐恪火线提拔的那个百人卫队长郑开。

    郑开进了牢房之后,不敢看徐恪的双眼,径自朝沈环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小的郑开,见过长孙大丞相、沈将军、宋大人!”

    “郑开,如今本将受天子恩典,今日刚刚拜领青衣卫大都督之职,你该呼我一声‘沈都督’才是!”沈环还不忘提醒手下,改变对自己的称呼。

    “小的见过沈都督!”郑开又朝沈环俯身施礼道。

    “好!郑开,你在灞山一直跟着人犯徐恪,你且将自己这三日来所见,尽数与诸位大人,从实讲来!”沈环吩咐道。

    “是!沈都督!启禀各位大人,小的姓郑名开,原本是徐将……是徐犯属下的一个什长,后来在灞山山洞内被他临时提拔为百人队的一个卫队长。小的在山洞中亲眼所见,那魔族的青衣魔王竟然跟徐……徐犯称兄道弟,他二人在一起之时,神态还极其……极其地亲密……”

    当下,郑开就将他在灞山山洞内,见到青衣魔王突然出现,还带着徐恪回到魔窟中,后来不惜为了保护徐恪得罪魔君,还差点跟魔君与白鼠魔王动手,这一番经过,全部供诉了出来。

    当然,对于青衣魔王如何与徐恪亲近,两人在一起如何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两人临别之时又是如何依依不舍、潸然涕下等等这些情节,郑开更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

    郑开一直讲了近一刻辰光,等到他终于说完之后,沈环方才笑吟吟地看着徐恪,缓缓问道:

    “徐兄弟,郑开可是你的手下,你自己凭着天地良心说,郑开讲的,是不是实情?”

    尽管,坐在右面的宋锦桦连连朝徐恪眨眼示意,意思自然是让他矢口否认。然而此时的徐恪,内心却已如死灰一般。

    就在两天前,他和怡清为了搭救那郑开与另外十一个兵士,还不忍独自脱逃,宁可与他们一道赴死。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仅仅两日之后,恰正是这郑开,竟成了指证“自己与魔族勾结”之人。而且,他所指证的事情,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说的……是实情”徐恪回道。

    见徐恪脸若死灰之状,宋锦桦心知此中必有缘故,他立时一拍惊堂木,朝郑开大声责问道:“大胆郑开!你身为徐将军的贴身下属,战阵中蒙他亲自简拔,可见他对你信任有加。若非他一力护持,你怎能安然脱身?!你怎可仅凭只言片语,就胡乱攀咬自家的将军?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被宋锦桦这一通责骂,郑开不由得低下了头去,羞愧莫名,无言以对。

    “宋大人,你稍安勿躁!证人可不止他一个!”沈环仰靠在木椅上,挥手笑道。

    “来呀,带其他证人!”

    未几,就见牢门一开,又从外头走进来十一个兵士,全是徐恪当日不惜以命相搏,从灞山魔窟中带回来的卫兵。

    在沈环大声责问之下,那十一个卫兵也尽数招供。自然,他们所诉的供词与先前郑开所言大同小异,只是言辞没那么丰富而已。

    甚至于,沈环最后还招来了他手下的副将上官隆。当日那上官隆一见魔人杀到

    ,便第一个弃阵而逃,致使他手下九个百人队瞬间乱做了一团。这才被青衣魔王率领的魔人兵团趁乱偷袭,片刻之间尽被咬伤。今日,他竟反咬了一口,说是徐恪预先与青衣魔王定计,命他带领九个百人队进入青衣魔王的包围圈。徐恪则管自己提前进洞,所以才令九百卫兵尽皆被魔人咬伤,还全部沦为了新的“魔化之人”……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徐恪与青衣魔王早已串通好的阴谋!要不然,徐恪手下的一整个千人队,为何全军覆没,可唯独领兵的主将却能平安归来?!

    有了这么多证人的亲口指证,而且,他们所言也尽都合情合理。这一下,徐恪已是百口莫辩,就连宋锦桦也只能是干坐在那里,心中虽然焦急,口里却发不出一言……

    “徐兄弟,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沈环得意洋洋地问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想给我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吧!”徐恪淡淡地回道。

    这一刻,他已经什么话也不愿多说了。

    对于那些证人,对于昨日还与他并肩作战的人类,对于前几天还与自己一道把酒言欢、信誓旦旦的盟友,他委实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

    “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世界恢复如常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本来面目!”

    徐恪的内心,只感一阵悲凉,说不出的悲凉无奈……

    他忽然觉得,那些死在阳光下的魔怪,其实也非常可怜。它们也是一个族群,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谁说这一个世界就只有人类才有权利活着?!或许,让那些魔怪来统领脚下的这一片大地,也不失为一个善策。至少,魔与魔之间,没有这样的勾心斗角吧?

    魔族统领的世界,虽然看着是黑烟蔽日,大地一片灰暗,但内里却是简简单单,魔物们昼伏夜出,只求每日一饱,除此之外,几乎别无所求。

    人族统领的世界,虽然看着晴空万里,阳光耀眼,大雨洗濯之后,脚下的大地也清新洁净,然而,人心里的黑暗,只怕就连这一个当空旭日也未必能照耀得通透。人性中的罪恶,只怕连再多的大雨,也未必能清洗得干净。

    ……

    ……

    这一场审讯,经历了两个时辰,结果不言自喻。在众多证人亲口指证之下,主犯自己又供认不讳,三位主审官对之也再无异议。当下,长孙顺德、沈环、宋锦桦三人便匆匆回至兴庆宫中,向皇帝李祀禀明了审问案犯的详情。

    当日酉时,正是长安城中千家万户坐在一起,共用晚膳,喜庆世界重获光明之时。皇帝的圣旨也很快传到了诏狱之中,天子除了在诏书中痛斥徐恪大奸似忠、大恶似善,勾结魔族,骗取皇帝信任,大肆戕害同类之外,末了也宣布了对他处理的结果:

    徐恪身为魔族内奸,犯十恶不赦之罪,三日后,押至长安城南大门外,凌迟处死!

    徐恪听到了诏书之后,却只是笑了笑。

    他眼下关心的只有一个,不管你们给我定什么罪,对我如何处罚,不会连累我的家人吧?

    然而他的这个疑问,没有人替他作答。

    他双手、双脚、脖颈尽已被铁链锁住,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仰靠在墙边。

    他在沉思,此时,要不要发动云影珠之力,回到神王阁去?

    然而,就算他此刻想要催动灵珠,但手脚尽被绑缚,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催动云影珠。

    更何况,就算他能走,在此种情形下他若只管自己一走了之,是不是会连累家中的四位女子?

    他走了,她们可还得活在这十年后的世界中。如今,人类再没有魔族的威胁,天下都将由皇帝李祀主宰,沈环的势力也将如日中天,若不将四位女子的生活安顿好,他又如何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刻地过去,转眼,又到了夜半子时。

    徐恪正自闭目养神,忽听得牢门外传来脚步之声。他听声辨形,便知那人必是朝着自己的牢房而来。而且,那人的轻功极高,深夜前行几乎是足不点地,显然是一位高手……

    看来,这位新任的青衣卫大都督连三日后都等不及,竟然今晚就派了高手过来除掉自己。徐恪心念到此,不由得又是苦笑,此时,他手脚尽已受困,不用说对方是一个高手,便只是区区一个卫兵,用一把普通的刀子,就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咳!……难道说,我徐恪今夜,真的会命丧于此?”徐恪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不对呀!按说我是一个穿越之人,又怎会死在这里?可照眼前的形势看,自己好似真的难逃此劫了!”

    忽然,徐恪怀中一亮,一直藏在他怀里的那颗云影珠又突然发出了一阵阵的白光,徐恪不禁心中一喜,他知道,“影子”又来找他了。

    同时,只听得“支呀”一声,牢门已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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