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四位娘子,在无比沉重的心情中,迈步走上了楼梯。他走至楼上,抬脚刚刚跨入,便觉眼前的景象甚为熟悉。

    “这不就是镜花楼中么?”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暗自心道。他抬眼打量四周,只见周围都是红漆泥墙,中间一个巨大的圆柱,脚下是木板铺垫,整个圆形的房间中,依旧空空如也。

    徐恪心中想着,原来我就是这样出离了胡姐姐的梦境啊,可他四下里寻找,却并未找见那一面巨大的古铜镜。

    “咦……奇怪呀,原先矗立在这里的那一面古镜呢?”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纳罕道。

    “这里可没有古镜哦!”身后传来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徐恪转身,却见一位容色清润、身形略矮的髫龄童子站立在身后。

    “八胡!”徐恪惊呼道。

    “八胡?八胡是什么?” 髫龄童子疑惑道。

    “哦,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徐恪笑道。他此时见那位孩童,虽与徐八胡约略有些相似,但毕竟神情举止大相径庭,而且,那位孩童的穿着也甚为怪异,全身上下只是一件宽松的绿袍,头顶着一个大绿帽,那绿帽上尖下圆,仿佛一片荷叶。

    “敢问,你是?”徐恪又问道。

    “吾乃‘虚空童子’。”那位绿衣绿帽的髫龄孩童答道。

    “你是虚空童子?那么……这里就是神王阁的第三层了吧?”徐恪又望了望四周,问道。

    “然也!此地正是神王阁内之虚空楼。”虚空童子颔首回道。他说话的语气口吻,显然与他看上去的年龄极其不符。

    徐恪暗自思忖道:“我在第二层楼中,想尽办法都找不到登楼的路径。未曾想,这上楼的路径原来竟暗藏在胡姐姐的梦境中!可我之前经历了嫣儿、贝儿、小玉、小清,经历了她们四个人的梦境,为何都没有上楼的梯子,独独在胡姐姐的梦境里才有呢?我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走上了一层,来到这虚空楼,胡姐姐的梦又做得如何了呢?到底是我闯进了胡姐姐的梦,还是胡姐姐做梦将我送上了虚空楼呢?既然是胡姐姐在做梦,那么又怎能将我送来这虚空楼?难道说,我此刻依然还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这所谓的虚空童子与虚空楼阁亦都是不真实的?”

    徐恪心中经历了这一番思忖,他这脑袋又有些迷糊了起来。他又回头找寻上来时的楼梯,却发觉这整个楼层中,既没有往上的楼梯,也不见了向下的楼梯。整个楼层就仿佛悬空的一处楼阁,既不能下去,也无法往上……

    虚空童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道:

    “花非花、梦非梦!你在镜花楼中所经历者,有时是幻,有时亦是真,古镜既能引你通向梦境,古镜也是你向上一层的门梯。你能上得第三层来,此皆古镜之所为也!”

    “那么我如今,真的不是在别人的梦境里了?”徐恪又问道。

    “你现如今,真的在虚空楼中。”虚空童子应道。

    “好吧!”徐恪又想了想他刚刚所经历的那一个神奇的梦,那实在是一个特别漫长的梦境,漫长到让他已然觉得度过了一生……

    徐恪捋了捋头绪,便问道:“敢问虚空童子,这虚空楼中,可有什么讲究吗?我该如何做,才能更上层楼?”他望了望四周,发现这一层楼阁中,实在是空无一物,下面的镜花楼好歹还有一面古镜,时常可以让你穿来穿去穿着玩,至少心里头不会闷得慌。可这一层虚空楼中,却是什么陈设都没有,当真是楼如其名,虚空无比。万一自己受困在这一层阁中,岂非闷煞人也?

    虚空童子漫步踱到了一处墙壁边,朝徐恪笑道:“虚空楼么,自然是一片虚空喽!这里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便是这一片虚空。”

    “这是什么话?既是有物,何来虚空,既是虚空,何来的有?”徐恪苦笑道。

    “虚空么,也并非是一无所有,你来看看吧……”虚空童子笑着说道。言罢,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绿色的毛笔,在墙上画起了圆圈。他一连画了九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大圈中又套着小圈,最小的圆圈只有拳头大小,最大的圆圈却如一只锅盖。

    徐恪走近细看,见红墙上所画的只是些绿色的圆圈。他只道这是小孩子家家画着玩而已,便不以为然道:“这是什么?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虚空之圆’么?”

    虚空童子摆手道:“非也非也,此乃‘虚空之门’!”

    “虚空之门?这是什么门?”徐恪问道。

    虚空童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虚空者,万物之本源也!无‘虚’与‘空’,何来‘实’与‘在’?虚空本无物,然于无物之中,却也有之,唯无方能生有,有亦将归无……”

    徐恪打断道:“敢问童子,这几个圆圈,到底做什么用?”

    虚空童子叹了一声道:“大哥哥啊!我正要说到这里,却被你打断了!这个不是圆圈,是虚空之门,它能带你去你所想去的地方!”

    徐恪疑惑道:“去我所想去的地方?那是上一层阁吗?”

    虚空童子叹道:“咳!大哥哥,你的脑子里,就想着更上一层楼么?就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徐恪想了一想,便说道:“它能让我立时回到自己家中吗?”他此刻委实就是想着早点回家,早点见到胡依依与姚子贝她们,还有慕容嫣,甚至是怡清。因为之前的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又太过漫长,他此刻虽已出离了梦境,但心中对那几位女孩的牵挂与眷念,却是一点也没减

    少。

    虚空童子摇头道:“回家这么简单的事情,何须借助虚空之门?只要你往上走到顶层,见过了白老阁主,自然就能出阁。等你出了阁,转个弯,不就是醴泉坊了么?”

    徐恪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它还能带我去往何处?”

    “带你回到过去呀!”虚空童子朝徐恪狡黠地一笑,回道。

    “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又怎么还能回去呢?”徐恪感叹道。

    “你从我的虚空之门穿过,就能回到过去!”虚空童子道。

    徐恪好奇道:“真的只要穿过了那几个圆圈,就能回到过去吗?”

    虚空童子点了一下头,应道:“相信我,大哥哥,真的可以!”

    “怎么穿?”徐恪问道。

    “你心中想着要去的地方,脑袋往前,用力朝圆圈的中心冲进去,就行了!”虚空童子答道。

    徐恪又问道:“真的就这么简单?万一撞偏了一点呢?”

    虚空童子挠了挠头,说道:“撞偏了一点也不打紧,最多时间上会偏差一些……”

    徐恪道:“那我怎么回来呢?”

    虚空童子道:“你冲出来的地方,也是一道虚空之门,你往那再撞进去,就回来啦!”

    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九个圆圈。他委实不敢相信,虚空童子就这么简单画了几下,那便是一个虚空之门,可以来回穿梭时空。

    虚空童子见徐恪面露犹疑之色,便又开始解释道:“你刚才说的对,过去的已经过去,眼前的才是实在。因为已经过去,所以便不复存在,过去也就是所谓的虚空,而我这一道虚空之门,恰正是通向过去。正所谓以实致虚,虚者自虚也……”

    徐恪忙阻断道:“好了好了,那我就穿!”他心道,这一层楼上下都没有楼梯,要想往上,看来只有从这所谓的“虚空之门”中想法子了。

    于是,徐恪便退后了三步,用力往圆圈的正中冲去,只听得“咚”地一声,徐恪顿觉脑袋一痛,一阵天旋地转,差一点撞得晕了过去。

    徐恪的前额虽然撞在了正中心的圆圈中,但只是撞下来一些墙粉,其它的丝毫没有改变,他依然立身在虚空楼中。

    “你……你这什么虚空之门!”徐恪捂着额头,痛呼道。他脑袋上已经撞得肿出来一个大包。

    “咦?不对呀!怎地没有反应了呢?”虚空童子奇道。他上前仔细检查了那几个圆圈半响,方才一拍自己的头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我少画了几条!”

    虚空童子拿起那支绿笔,“刷刷刷”地在墙壁上又添了五条直线,连在一起,整好组成了一个五角星的形状,那五角星又整好嵌在了九个圆圈之中。

    “对不住啊!大哥哥,这虚空之门需得凑一个九五之数,先前我画了九个圆,却忘了还有五条线。实在是好久没有人来,我有些忘记了……对不住,对不住!”虚空童子画完了图形,又忙不迭地向徐恪赔礼道歉。

    “这你都会忘?”徐恪捂着自己兀自肿胀的额头,面朝虚空童子委屈地说道。他心想你莫不是故意来整我的吧?可我委实并未得罪于你,若说你是在整我,这也……没道理呀?

    这时,那虚空童子绿袍拂动,先前他所画好的九圆五线的图形,突然又张大了一倍。非但如此,那一块画有圆圈与五角星的墙壁,竟隐隐然有波动之状,仿佛那里真的嵌入了一扇“虚空之门”。

    “这应该是真的虚空之门了!”徐恪暗自思忖道。他后退了五步,一个冲刺,整个人翩然一跃,便跳入了墙壁之中。

    徐恪身后的虚空童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座空旷的阁楼,忽然百无聊赖地叹息了一声,又拿出那支绿色的毛笔,在旁边的墙壁上乱涂乱画了起来。

    他胡乱地画了一些花花草草,画完之后,欣赏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好,于是朝墙壁袍袖一甩,那些绿色的墨迹都回到了他的衣襟上。他拿起笔,便又对着墙壁画了起来。

    ……

    ……

    “二弟!”徐恪感觉自己才刚刚穿过了墙壁,就看到他二弟朱无能,正气鼓鼓地走下楼来。朱无能走到一张方桌前落座,一拍桌子喊道:“小二!给我来点吃的!”

    “二弟,二弟!”徐恪欣喜地呼道。他正要上前与朱无能相认,却惊见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影。在这个地方,他喊叫的声音没人能够听到,他走路的身影,也没有人能够见到。

    徐恪放眼打量四周,顿觉甚是熟悉,仔细一想,方才回忆起,此地正是当日自己与朱无能初到长安之时,所投宿的“云起客栈”。

    此时,那云起客栈的店小二忙跑上前招呼道:“吆!这位爷,您要点什么?”

    朱无能瓮声道:“这里有啥好吃的?”

    店小二回道:“咱们这里呀,肉包子、大胡饼、牛肉葱花面、牛腱子汤……都很好吃呀!”

    朱无能咽了一口口水,吩咐道:“肉包子一百个,大饼三十张,其它的,每样都各来十盘,饿死我啦!”

    店小二笑道:“客官,您要这么多,吃得完么?”

    朱无能急道:“少嗦,快点上!”

    不过,朱无能苦等了半日,那店小二却只拿上来两个盘子,一盘六个包子,另一盘三张大饼,此外更无别物。

    朱无能拿起包子大饼,如风卷残云一般,三下两下就已经将这些食物尽数咽入肚中。不过,这区区几张大饼哪里能填饱他肚子?他

    越吃越觉得饥饿,见店小二迟迟不来,急得又大喊道:“小儿,再来,再来些好吃的!”

    那店小二慢吞吞来到了朱无能身边,爱理不理道:“这位客官,我们掌柜的说了,要想再上好吃的,得拿银子过来!”说罢,店小二伸出手,在朱无能眼前摊开手掌,作势要钱。

    “我大哥昨晚不是给你们钱了么?”朱无能道。

    “吆!记性还挺好!看来你也不笨呐!”店小二听得此语,神情倒有些意外。不过,他伸出的手掌却并未收回,依然不屑道:“昨日那位公子给的银两,付清了房钱,所剩已经不多了。这位客官,以你这食量,那点银子可是不够啊!”

    此时,旁边的徐恪看得已是气恼不已,他大喊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蠢杀才!我明明记得已经给了你们十两的一锭银饼,已足够我二弟要的这些吃食,你如何竟敢诓骗于他!”

    不过,就算徐恪喊得再响,此地也无人能够听见。只听朱无能又瓮声瓮气地问道:“我大哥呢?”

    那店小二猜想朱无能必是拿不出银两,便收回了手掌,依旧不屑的口吻说道:“你说的那位公子呀,一大早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兴许呀,以后都不会回来啦!”

    言罢,那店小二便匆匆离去,留下朱无能独自坐在桌前,继续挨饿。

    旁边“虚空的”徐恪不由得自责道,原来,那一日我被齐闻钟强拉着离开,未及与掌柜的交代一声,他们竟以为我是撇下了二弟,独自弃他而去。自古商人重利,未曾想到他们便因我不在店中,竟慢待了二弟!

    此时,徐恪却见店外走进来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那人长得很矮,身高不足四尺,头小,手短,后背高高隆起,好似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恰正是自己去年在苏州城夜梦中所见的“归老大”。

    徐恪忽然间看到了归老大,心中却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那一夜,自己也是在梦中,见到二弟朱无能在城内一处小树林中与“水府八君”对打。自己突然现身,这才让那“水府八君”尽皆退走。不过,徐恪每每回想,又觉得自己梦中之所见又并非是梦,恍若真实发生一般。那苏州城的土地公,曾到北门外送行,他所言所行也印证了这一点。然而事后,他每每用言语询问二弟,可朱无能却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是自己在苏州城的梦是假,还是在碧波岛与四位娘子在一起的梦是真呢?

    苏州城的梦,明明是真实发生的,他却如同身处梦中。

    碧波岛的梦,明知道这一切全是梦境,他却感受地如此真实。

    到底这个世界,何为真,何为梦?

    或许,我们平常眼中所见的“真”,恰只是别人的梦而已。或许,我们梦中所经历的“幻”,恰正是这个世界的真。

    徐恪心念及此,他的虚影不由得遥望空中,喟然长叹……

    “天蓬啊!你跟我走吧!”那归老大顾自走到朱无能对面坐下,开门见山说道。

    朱无能见了归老大突然现身,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问道:“去哪儿?”

    “当然去见三公主了!她就在城外的龙王庙里等你!”归老大回道。

    “不去!”朱无能摆手道。

    “为什么不去?你跟我们家三公主,当年可是……”归老大试图说服朱无能。

    “哎呀!别提当年啦!当年我不懂事,跟着她瞎胡闹,害得我被天庭责罚!现如今,我要保护大哥,哪儿都不去!”朱无能打断了归老大的话,不耐烦道。

    归老大捻弄着自己颌下的两缕长须,暗自思忖。他见此时的朱无能身上仿佛有伤,讲话也是有气无力,好似病恹恹一般。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遂问道:“我说朱天蓬,你是不是……饿了?”

    一说到“饿”这个字,朱无能立时变了一副委屈的脸色,他朝归老大不断点头道:“嗯嗯嗯!我饿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归老大哈哈笑道:“你只要跟我走,不管你想吃什么,都有!”

    朱无能听得两眼放光,他忙一把抓住了归老大的手,问道:“真的么?我要吃好多好多肉包子呐!”

    “你就算要吃掉一座山的肉包子,都有!”归老大神色不动,如山一般,巍然言道。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朱无能已经站起了身子,忙着催促起了归老大。

    “不等等你大哥啦?你不是说,还要保护他么?……”归老大此时却欲擒故纵,神情悠然地反问了一句。

    “咳!他是我大师兄,哪还要我来保护?!咱们快走吧!再饿个片刻,我老朱可真要走不动路啦!”朱无能已经拉着归老大,走向了客栈门外。

    徐恪的虚影跟着朱无能走到了客栈的大门边,却怎么样都跨不出去。他回首一望,只见那店掌柜身后的墙面上,已现出了九个墨绿色的圆圈。那九个圆圈此时正如水纹一般不断荡漾着,似是在召唤他回去。

    “看来,这一段时空之旅,到此就是结束了!”徐恪约略已知自己此时的境遇,他再次用力跨步,还是走不出客栈的大门。他只得叹息一声,回身便朝墙壁冲去……

    远远地,还听到归老大与他二弟的声音传来:

    “你大师兄虽然厉害,但此时不过一个**凡胎,你真的……不去保护他啦?”

    “不是我不去保护,我的九齿钉耙丢了,眼下我就是废人一个,还保护个屁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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