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扑面来,

    人人尽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四,卯初时分,长安城西郊,玄都观中。

    清晨的玄都观里,一抹朝阳透过重重迷雾照进观中,将整个道观渲染成一片金黄之色。大院中的一棵巨松,在朝阳的映射下,松针摇动、叶影婆娑,远远看去,松枝挺拔、郁郁葱葱。晨曦穿过门窗,也照在殿宇内的神像上,那些高高拱立的神像,或圆睁双目、昂然跨步,或低首伫立、慈眉善目,在流光的辉映下,仪态万千、栩栩如生……

    整座玄都观,在柔和的晨光里,是如此地庄严肃穆、宏丽清幽……

    徐恪与张承鹏一同走入观内,只见前院中有几个道士正在手持笤帚拎着水桶洒扫庭院。他们一边打扫,一边还朗声吟诵着一首不知是何人所作的诗句。徐恪同一名道士说明来意,道士让他们在院中少待,他自入内禀报去了。

    徐恪信步于院中,仰首望着这一棵苍翠挺拔的巨松,暗想这棵苍松可不知活了多少年月,人世匆匆、树犹如此!如今自己来到人间,也才只有二十一岁,难道天命如此,竟让他这苍翠挺拔的生命,真的就此止步于三日之后吗?!

    ……

    昨日夜间,当徐恪听闻那苏州玄妙观里的张承鹏,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便是为了找玄都观主李淳风求援之时,蓦地想起元月初八那一晚,他二弟朱无能交给他一块玉石,当时便叮嘱他,回到长安之后,不也是要将这块玉石交给那玄都观主李淳风吗?

    这一路上,徐恪先是在山谷中遭遇刺客突袭而中毒昏迷,后来回到长安之后醒来,他想着自己不日必死,便一直在思量着临死前该做些什么事,见些什么人,倒把他二弟托付之事给忘了。昨晚乍然听张承鹏说到玄都观主的名字,立时便回想了起来。

    徐恪心道:“不管自己还有几日好活,二弟托付之事,必然相当要紧,总要将它先行办妥才好”是以他便与张承鹏约好,今日一早,两人就一同来到了玄都观中。

    这时,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道童走了出来,那道童见了徐恪与张承鹏二人,也不行礼,张口便问道:

    “你们哪一位姓徐又不姓徐?”

    徐恪听了这一问不禁心中莞尔,忙上前说道:“在下姓徐名恪,不知是不是小道长口中所言的那一位?”

    小道童点点头说道:“就是你,跟我来吧!家师已经等候多时了……”

    那张承鹏正欲上前搭话,却被那小道童伸手拦住,说道:“你就是苏州来的吧……把信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张承鹏只得从怀里将他师兄的亲笔信取出交给了小道童,笑着说道:

    “贫道苏州玄妙观张承鹏,小道友可否也带我一同拜见一下李道兄……”

    “不用了!”那小道童远远地回了一句,领着徐恪,已然头也不回,顾自往里面走去了……

    张承鹏眼望着徐恪与小道童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有心厚着脸皮跟着过去,但还是忌惮徐恪青衣卫的身份。他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既然已经将书信带到,师兄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早听说那长安城繁华热闹,目下既已来到了京城,不如好好地去逛一逛……如此一想,他便又心生喜乐,当下连玄都观里的殿宇神像也无心去参拜,回转身便离了道观匆匆而去……

    小道童领着徐恪穿过重重殿宇,走到了玄都观最里面的一座后园。只见那园子占地甚广,里面前前后后种满了桃树,数量有几百株之多。虽然此时尚属隆冬时节,但也不难想象,若到了三月春光烂漫之时,千树万树桃花绽放,该是何等的芳菲绚烂!

    徐恪与那小道童在桃林中穿行,他见那小道童长得眉目甚是清秀,便笑着问道:“小道长,道号怎么称呼呀?今年多大了?”

    “我叫希言,今年十四岁了,大哥哥……”希言在前面一跳一跃地笑道。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整日……小道长,你这道号是你师傅给取的吧?”徐恪又笑着问道。

    “不就是那个小老头给我取的么?!老头给我取的这个‘希言’的名字,可一点也不好玩!他说什么‘大音希声’让我平常少言、不言,说只有希言才是自然之道……可我偏偏就喜欢多言,人生了一张嘴巴,可不就是为了说话么?你心里面要是有许多话,可有人偏偏不让你讲出来,这得有多难受啊!人与人之间,要是你也希言,我也希言,大家都不说话,都要各自去猜对方的心思,这可得多累啊!大哥哥,你说是不是?……”希言嘟着嘴巴,一边雀跃而前,一边不停地说着话。

    “希言道长,你这句话讲得……也不无道理,不过么,人生于天地之间,行走于江湖之上,无论你身处何时何地,总是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也不当讲,若是你不清楚什么话当讲还是不当讲之时,可还是‘希言’为好啊……”

    徐恪笑着应道。

    “咦!……大哥哥,你这一番道理,倒跟我师傅有些相像啊!我师傅这一身的臭脾气,今日撞上你……或许遇上了知音呢!”希言笑着言道。

    ……

    说话间,两人便已走到了一间瓦房的门口,那一间小房,黛瓦白墙,藏在桃林深处,景色不胜清幽,只是墙粉脱落,看上去颇为简陋,房门也只是一块破门板而已。

    希言走到房前轻声叩门,叫了几声:“师傅!我把大哥哥带过来啦!师傅……”房中却是无人回应。

    希言朝身后的徐恪做了个鬼脸,又张嘴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死老头儿,一天到晚叫我不说话,自己也不肯说话……不管啦!”于是伸手一推,那房门“支呀”一声便被推开,希言顾自走了进去,向后面的徐恪招手说道:

    “大哥哥进来吧!我师傅在里面呢……”

    徐恪只觉房门之后黑沉沉的甚是模糊,似乎这房子里日照不足,看上去颇为阴暗。此时他见房门已开,希言已然入内,便不及多想,抬起左脚跨了进去……

    徐恪迈步走入房内,双脚稳稳落地,却见房中景象与他原先想象的颇为不同。房中非但清亮明净,而且布置得甚是雅致齐整,只见房中陈设虽然不多,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等日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房子最东边的角落里打了一张小床,床边摆着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而坐的,却是一个中年道人。

    那中年道人,身穿一件灰布道袍,头上随便绾了一个髻,只见他年约四旬,身材很瘦,下巴很尖,眉毛很长,眉尾几乎挂到了耳边,而且大半的眉毛都已变白。此时这位白眉道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双细而长的眼睛似闭非闭,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大哥哥,你坐……”希言给徐恪搬来一个凳子,让他在白眉道人的对面坐下。又朝着那白眉道人喊道:

    “老头儿……你的客人到啦!”

    “我又不聋,喊这么响作甚?”那白眉道人双眼微微张开,徐徐说道。

    “都叫了你半天啦,谁叫你老头儿不理人家!”希言嚷了一句,一边又给徐恪倒了一杯清茶。

    “哪有你这样做徒弟的,师傅也不喊……没规矩!”白眉道人白了希言一眼,嗔道。

    “我偏不喊你师傅,就叫你老头儿!臭老头!糟老头!……哼!”希言朝着白眉道人连作鬼脸,怪声怪气地说道。

    徐恪在旁边见这对师徒斗嘴不休,心中也觉着有趣,为了不致让那中年道人在外人面前过于丢了面子,便站起身,向那白眉道人抱拳施礼,问道:

    “这位道长,未请教道号是?”

    “贫道就是李淳风,我的这个劣徒,想必你已经知道他名字了,他呀……实在顽劣的很!”李淳风叹了一口气,手捻着颌下的三绺长须,缓缓说道。

    希言却不理会他师傅的责怪,偷偷地朝徐恪扮了个鬼脸,又伸了伸舌头,顾自出了房门,走时亦不忘将房门带上……

    “晚辈徐恪,见过李道长!”徐恪又向李淳风拱手作揖,说道。

    李淳风却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也向徐恪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说起来,若按照大乾律令,我得称你一声‘百户大人’,若按照辈分而论,我还得尊你一声‘前辈’才是,算啦,咱们还是依照年纪来叫,我呼你一声‘徐老弟’,你便喊我一声‘李大哥’这样最好!……什么‘前辈’‘道长’之类,我都不爱听……”

    徐恪见这李观主虽然是一位道门中人,但举手投足,谈吐说话间却有一股江湖风范,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感,便紧接着说道: “好好好!李大哥,今日小弟能够有缘结识李大哥,实乃小弟三生之幸也!”

    李淳风却朝徐恪斜睨了一眼,冷哼了一声,说道:

    “还三生有幸呢,我看……你就只剩下三天好活了吧!”

    徐恪心中大奇,遂问道:“先前小弟我还未进桃林,李道长……哦,李大哥便已经算到我姓徐,今日正要登门拜会。后来,小弟还未自报家门,李大哥又算出了我这青衣卫百户的身份。如今,李大哥,竟然又算出了我已经身中剧毒,命不过三日!李大哥算法通神,小弟佩服之至!无怪乎连那苏州玄妙观主刘承鹤都要向李大哥千里求援。不过,小弟也想请教,李大哥这一路算法,凭的究竟是什么学问?难道也全是卜卦测字之学吗?”

    李淳风心中却暗道:“我算法通神个屁啊!我不是说你姓徐也不姓徐吗?(天底下的姓也无外乎这两种)你徐恪是皇帝钦点的百户,被连擢六级,又御赐你昆吾剑,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这长安城中有哪个不知啊?至于你身中这剧毒,我一闻你胸前这股子气味,便已经知道那是闻名天下的‘七日噬魂散’,再看你这面色,中毒必然有三四日了……这些又何须我演算?!”但看这时徐恪兀自一脸诚恳地立在那里,他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走到了徐恪的凳子上坐下,伸手取了那杯希言刚

    刚泡好的清茶,喝了一大口,没好气地说道:

    “我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我说……徐老弟,你一个快要死的人了,眼下,不关心自己怎么才能多活几天,倒还有心来学我这些占卜测字之学?”

    徐恪也笑了笑,找了旁边一个矮椅子坐下,讪讪地回道:“李大哥,生死有命啊!若小弟大限已至,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都是些腐儒颓靡之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富与贵也需人自己努力方可得之。人若不思进取,天都无法帮你!你不过是中了那‘七日噬魂散’么,安知自己必死?!”李淳风慨然说道。

    徐恪眼中一亮,忙问道:“难道……李大哥能解此毒?!”他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说到最后,谁都不希望自己会死,生命如此丰富多彩,苟能多活一天也好啊!

    “这个毒……我可解不了!普天之下,除了找到那施毒之人,恐怕谁都解不了……”李淳风说罢,不由得低下了头。他心道我不过是个道士,又不是郎中,况且,你身中的这种天下奇毒,任凭哪一个神医过来,也是束手无策啊……

    徐恪殷切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便不再说话,房子里,一时又陷入了一阵子短暂的沉默之中。

    顿了一顿,还是徐恪打破了僵局,又说道:

    “李大哥,今日小弟冒昧登门,乃是受我二弟所托,给李大哥拿来一样东西。”

    说罢,徐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绒布小包,打开绒布,取出了一块晶莹透亮的玉石,那玉石如铜钱一般形状,玉石中心还隐隐透着一丝红光。

    李淳风接过徐恪手中的那一块玉石,仔细端详了片刻,不由得心中大喜,忙道:

    “徐老弟,我刚刚不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么……你看看,这不是应验了吗?有了这块石头,你的毒,有救啦!”

    徐恪只是“哦”了一声,心中兀自将信将疑,李淳风又道:

    “徐老弟,不瞒你说,送你石头的那个人,可是个有心人呐!这一块石头可不简单!乃是一块‘东海灵石’此石沉在海底不知几十万年,吸取海中精华又兼无数水族的灵气,它既是一块通灵石,又是一件法器……”

    徐恪问道:“这一块小小的玉石,还是一块法器?李大哥,你莫不会是弄错了吧!就算它是一件法器,又能派作何用呢?”

    “吸毒呀!”李淳风哈哈笑道:“这‘东海灵石’便犹如一座海底归墟,能如百川归海一般,纳天下各种阴毒之物。有此宝石在手,要解你身上这天下奇毒,又有何难!”

    李淳风又将这东海灵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不觉有些爱不释手。只见那一块莹润光滑的灵石,落在李淳风的掌中,玉石中心的红光便又亮了好几分,竟似与李淳风体内的灵力交相感应一般。

    “希言!”李淳风大喊了一声,未几,那个顽皮的道童就急慌慌地跑了进来,问道:“老头儿,什么事叫的这么急呀?”

    “拿十个水桶,打满清水,记住,要钟楼旁的那口‘思源井’里的水,切切不可忘,速速去办!”李淳风吩咐道。

    希言虽然看上去调皮,但做事一点也不含糊,听了他师傅的吩咐,知道兹事体大,应了一声,风急火燎地去了……

    只过得一会儿,也不知希言是怎么做到的,李淳风的身边已然多了十个大水桶,里面装满了清水。那清水澄澈透明,隐隐还带有一丝碧绿之色……

    接下来,李淳风便吩咐徐恪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徐恪上身衣衫解开,擦去了黑血。又命徐恪闭目打坐,暗运内息……

    李淳风在徐恪三尺外站立,右手一抬,他掌中的那一块东海灵石便缓缓飘到了徐恪的胸前,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紧紧地嵌入了徐恪前胸的“膻中”大穴中。李淳风默念口诀,双掌平推,一股真力便如涓涓细流一般,绕着那灵石运转不休……

    徐恪只觉胸口一凉,原先那种郁塞烦恶之感便略略一松。他心道这灵石果然是一件宝物。当下,再无犹疑,于是潜运真元,意随心转,将胸中的一口真气,慢慢导引至膻中附近,跟随着东海灵石所散出的那一丝丝凉意,有意无意地绕着膻中缓缓流转……

    过了半刻,徐恪只听得李淳风念了一个“收”字,便觉那灵石已离了自己的前胸,似乎“噗通”轻轻一响,已然掉入旁边的清水桶中。未几,胸前又是一凉,这时,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枚东海灵石已然嵌入了前胸的“气海”穴中。

    徐恪见李淳风不言,自忖刚才的法子定然是没错。当下,也照着先前一般,暗运真元,导引至前胸“气海”附近,跟随着东海灵石那一阵阵沁人心脾一般的丝丝凉意,内心不加任何意念,完全听之任之,随意流转……他只觉原先淤积于胸中的种种滞涩痛楚、麻痒难受,在那一丝丝凉意所到之处,便都消解于无形,胸腹之间,气息已越来越顺、越来越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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