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泉毕竟是盘踞刑部十年的堂官,早已吩咐了牢厨暗施手脚。那刑部尚书萧一鸿,虽更换了徐无病的牢房,却未及顾上犯人的牢饭。此际,徐无病吃过了搀着“软香散”的饭菜,躺在牢房内的一堆干草上,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那两个大内高手,轻轻地拧开了牢门的绑锁,相互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黑衣人取出了银勺便要入内……

    可怜这徐无病,兀自睡得正香,丝毫也未曾觉察,自己的这一双眼珠,顷刻之间,便要跌落在黑衣人的银勺之中……

    这一双美目,如星如电、如风如雪,炯炯有神、灼灼其华,仰看天地、俯视沧海,俊采可追日月,丰神堪比国士,有心不招小人嫉恨、无意却令女子痴心……

    这样的一双俊朗的眸子,到如今,却要被一个小小的勺子,给生生地剜出?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间至真至美之物,能这样地被糟践么?

    不能!

    ……

    黑衣人正要动手,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两声……

    “什么人!”两个黑衣人叫了一声,立即转身,迅速地分立于牢门两侧。这两人接了任务便匆忙赶来,竟都未携带兵刃,当此时,只好一个握拳、一个立掌、左腿斜探,右膝微弯,取一个“上步探马”式,各自凝神备战……

    从牢门外的黑暗中,却缓缓走出来一个同样身穿黑衣之人,只见他身形瘦长,手臂也生得奇长,一张脸白渗渗地却是毫无血色。他一边走,一边冷哼道:“凭你们这点微末伎俩,也敢到刑部来撒野!趁早给我滚蛋!本司也不想为难你们……”

    黑衣人哪里肯听!左侧那人将身一纵,便扑了过来……只见他,人未到拳已至,他右拳力大势猛,当空劈下,左拳却直直往前击出,正是小擒拿手中的一计狠招“双龙出洞”……

    那长臂黑衣人“嘿”了一声,也不掣出兵刃,左手径自上格,右足前踢,迎了一招“哪吒闹海”。只见他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便如轻描淡写一般……

    黑衣人一拳打在长臂黑衣人的左手上,便如打在了一段铁铸的棍子上一般,他来不及变招,便觉左下腹又是一痛,人已被远远地踢飞了出去……

    幸亏那长臂黑衣人只使了一成力,否则这大内高手焉有命在?!饶是如此,倒在地上的这位黑衣人,捂着自己的肚子,直痛得龇牙咧嘴,他不禁暗自惊道:“对方好强的内力!”

    长臂黑衣人刚将前面那人踢出,便觉身后掌风已破空而至,他心中冷笑,身体纹丝不动,竟受了对方一掌,右臂曲肘后撞,使了一招“搬拦捶”。这一肘,却是狠狠地撞击在了身后那黑衣人的前胸上,那人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立时便被撞得晕了过去……

    长臂黑衣人冷冷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这里是大乾的刑部,不是他私家的后院!哼哼!……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若下次再敢擅闯,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见对方只各使了一招,便将自己这边的两位大内高手,打得一倒一晕,心知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只好忍痛起身,将另一个黑衣人扶起扛着,慢慢走出了甲字号牢房……

    那一身黑衣,身长手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居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的“鬼面”孙勋。孙勋接了楚王李祉的令,要来保护刑部大牢内的一个“重犯”,他刚到甲字号牢房,便遇见了已潜入牢房的两位大内高手。

    孙勋心知那两个黑衣人必是东宫的手下,当下也不为难,放任他们出门后,他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银勺子,略一思忖,便已知对方来意。孙勋心中不觉暗笑道:“看不出,他李仁竟还有这个喜好……深夜派了两名高手来,竟只是为了取人家一对招子!这点心性倒跟我颇有些相投啊……”

    孙勋不由得往牢门内看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得心中大怒。

    这个人、这张脸、这副模样,虽然只见了几面,但一直记在心里,太熟悉了!孙勋心下暗道:

    “这不就是两个月前,已掉入自己口中的那只‘小白羊’么?”

    “明明已是自己嘴巴里的一块肉,竟生生地,让一块小玉佩给捞了出去!”

    “这件事,跟秋明礼那老匹夫必也有关连,事后听说,这小贼还是那老匹夫的学生!”

    “小贼啊!你让我扫兴,让我丢脸,你竟然还是那老匹夫的学生……我寻了你两个月,誓要把你找到,用我的‘青字九打’,让你尝尝‘登仙’的滋味……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刻,你就在我身前!”

    孙勋不再多想,手捏着银勺便要跨入牢房内,他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你李仁喜欢做的事,我孙勋更加喜欢……

    蓦地,孙勋猛然想起,他奉了楚王之令,深夜来到刑部大牢,费心费力要保护的,不正是这个人吗?

    “这人若是伤了半点皮毛,我便拿你问罪!”这正是半个时辰前,楚王交代自己的话,这一刻,清晰地响在孙勋的耳边……

    世事就是

    这么可笑,就在前一刻,孙勋还在四处缉拿徐无病,恨不得用他青衣卫的几十种酷刑,将那小贼折磨得不成人形。而此时此刻,自己大战东宫两大高手,甚至还拼着身受对方一掌,竟是为了保护这个小贼,还要让他“不能伤了半点皮毛”……

    而更可气的是,这一个年轻人,此时躺在牢房内,兀自呼呼睡得正香。

    孙勋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心道:

    “难道他不单单跟魏王、赵王有瓜葛,居然还是楚王的人?!”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九,卯时,大明宫太元殿。

    这腊月里,天气寒冷,万物萧条,天之道,冬藏而春发,若就养生而言,冬日里讲究的是藏气而收神,早晨须待日头东升之后方起,才能护住元气不使伤身。是以普通的人家,此时大多还在睡梦之中……

    皇帝久未早朝,今日却突然叫了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只得寅初时分便早早的起了床,卯时不到,便都已汇聚到了太元殿门外。

    这时,一轮晓日虽然已自东边缓缓升起,但弥散于天地间的那股凛冽的寒风,仍是吹得众人瑟瑟发抖。群臣大多心内惴惴,均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举行朝会。

    “上朝了!”御史大夫车惠岭喊了一声之后,便由两位监察御史引领着百官,按序步入大殿,所有人都按照各自的官爵品阶,依次站立于殿庭两侧。

    “皇上驾到!”殿中内侍高唱了一声,便见皇帝李重盛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衮龙袍,在高良士的搀扶下,缓步走上了御座……

    “臣等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庭中侍立的文武百官尽皆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李重盛端坐于上,脸上不怒自威,此时,他却未叫起身,待得静坐了片刻,方沉声说道:

    “朕……有些个日子没早朝了……朕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如年轻时壮健,这腿脚么……也不那么利索了……朕不能每日接见你们,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得体谅一些……”

    群臣跪在地上,却是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以对……

    “昨天是腊日,朕微服外出,在这长安城……四处走了一走,见到的景象……真是触目惊心啊……”

    这时,跪在右列靠后的京兆尹钟兴鸣,已暗觉不妙,果然,随后便听到皇帝的声音,如山一般倾来:

    “京兆尹钟兴鸣呢?”

    钟兴鸣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再次跪倒稽首,口中说道:“臣在!”

    “长安城外有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们千里跋涉到此,就为讨一口饭吃……你身为京畿长官,不思赈济解困,竟为何还私自将那些灾民阻拦于城外,以致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们可都是父母养大的孩子,是我大乾天下的子民……你竟眼看着他们活活饿毙!……你这父母官究竟安的什么心!”

    钟兴鸣吓得股肱战栗,浑身冷汗,他颤声回道:“臣……臣知罪!”

    皇帝站起了身,在御座前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都起来吧……”

    群臣纷纷站起身子,中间就有许多人,暗暗吁了口气,还不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皇帝朝侍立一旁的总管高良士点头示意,高良士遂大步上前,口中宣敕道:

    “京兆尹钟兴鸣,怠慢失职,着即贬为京兆府少尹,罚俸一年!”

    钟兴鸣叩首道:“罪臣……领旨……”

    李重盛又道:“朕令你暂摄京兆尹之职,会同户部有司,开仓放粮,于长安城南,广设粥场,救济灾民……”

    钟兴鸣忙又磕头谢恩:“罪臣……谢陛下恩典!罪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让一个灾民饿死……”

    李重盛道:“朕若不念你昔日跟着朕疆场杀敌,护驾有攻,早把你给革职下狱了,今后,你须得心中守着一颗仁慈之心,时时念着百姓的生计……”

    钟兴鸣不住地叩头谢恩,皇帝便叫他起身退下……

    李重盛又踱了几步,复回到御座前坐下,朝殿中群臣顾盼道:

    “秋明礼呢?”

    户部尚书秋明礼拄着拐杖缓步走出班列,躬身说道:“微臣在!”

    李重盛看了看秋明礼手中的拐杖,温言道:“你这腿……不碍事吧?”

    秋明礼道:“陛下,微臣的腿不碍事!只是行走有些不便,御前若有失仪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李重盛道:“嗯……明礼啊,朕问你,眼下,我大乾的国库中,尚存多少银两?”

    秋明礼道:“启禀陛下,国库存银,尚有六十八万九千余两。”

    李重盛双眉深蹙,不禁面向群臣问道:

    “我大乾泱泱大国,全国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四千八百余万民户,每年的赋税都上哪儿去了?!如何这国库中,竟只剩下这点银两?!……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殿中

    一片缄默,竟连高良士的头,也都深深地垂了下去……

    秋明礼眼望着年迈的皇帝,心中却不禁暗自叹道:“所谓康元盛世,不过是前四十年的光景,那时节,当真是夜不闭牖、路不拾遗……可后来,你身为皇帝,随着年岁增长,锐气便日益消磨,渐渐地懒于朝政,只图享受……你数次大兴土木,两度扩建大明宫,又新造了兴庆宫……你还七次巡游江南,至于这骊山畋猎,郊外嬉游之举,更是不计其数……外加前些年朝廷对北边的萧国,连年用兵……这国库中,还能有银子么?!……”

    但这秋明礼心中所想的理由,连他秋尚书自己都不敢言,更何况他人了。群臣虽是心知肚明,但个个垂首肃立,皆不敢进言。

    ……

    李重盛见问不出结果,不由得心中愠怒,又问道:

    “国库无银,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么朕再问你们,此次,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良田千里,竟颗粒无收!受灾民众不止百万!这么大的灾情,竟无人奏报!这么多的灾民,也无人去赈济!……这又是怎么回事?……太子,你说!”

    正坐在御前下首的太子李仁,慌忙站起身,惴惴地说道:

    “儿臣……儿臣平日里该管着刑部,这赈灾的事儿,各个地方官、还有……户部……也没人跟儿臣说呀……”

    李重盛道:“你是奉旨该管着刑部不假,但你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的事,也都是你该管的……不要一有事,就想着推卸!……倘若遇着事儿,你推,他推,我也推,那么到底谁去做事呢?……”

    李仁慌得又赶紧跪倒,说道:“儿臣……儿臣知罪了……”

    李重盛从御座上起身走了下去,亲自将李仁扶了起来,和言说道:

    “仁儿,你是一国之储君,不要动不动就跪……这赈灾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

    这时,侍立于左侧上首的晋王,走出班列,跪倒在地,口中说道:

    “父皇,儿臣奉旨监管着户部,国库空虚,赈灾无举皆是儿臣处置失当,恳请父皇治儿臣失职之罪!”

    晋王这一跪之后,左侧的楚王、魏王、韩王、宋王、越王等皇子们也纷纷出列,跪倒在地,口称处事失职,恳请父皇治罪……

    见皇子们都如此跪倒,剩下的宰相、部堂之臣……以致于全部的文武百官,尽皆又复跪倒在地,亦都是口称失职,请陛下治罪……

    站立在殿中的,却只剩了秋明礼一人。

    正所谓法不责众,李重盛望着这太元殿中兀自跪倒在地的一众文武大臣,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明礼啊,朕再问你,眼下,这赈灾的事儿,你怎么看?”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两件事要做,这第一,就是拿出国库中六十九万两存银,全部买粮,一半救济长安城内外的难民,另一半发往就近的淮扬道……”秋明礼回道。

    “朕准了!……这第二件呢?”李重盛问道。

    “陛下,此次大旱,灾情之广、灾民之众,实属我大乾百年来之最,要救下这百万灾民,必得筹措到维持他们半年以上的口粮,另外,还需挖渠修河,引水灌溉,以资来年耕种……这两项之费,至少还需白银三百万两……这第二件事么,便是请陛下派遣得力之人,向京城中的富户以及江南、江北、苏南三道的田粮大户筹借,尽早筹到那三百万两银子……”

    “好,甚好!朕知道了,你退下吧……你们也都起来吧……”

    秋明礼欲待再言,可话到嘴边,竟还是止住,他只好,缓缓地退回到了班列之中……

    他是想,趁着皇帝看重他的机会,不如就将无病被太子无端羁押的事,禀明皇帝。然而,这必然就意味着,他秋明礼必须在朝堂之上,公然向太子发难……太子毕竟是他的学生,太子可以不把他当老师,他秋明礼却不能不将太子当作学生……毕竟,当年,自己的家人,多亏了太子照料……

    太子李仁当年的这一点点恩情,竟让秋明礼就此错失了一次拯救徐无病的良机……

    待皇子与群臣俱都纷纷起身后,李重盛又接着说道:

    “朕此刻,不想治你们谁的罪……若论天灾,自古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关键是看你们怎么去解救这一场灾荒!……朕心中的愿望,便是自今日起,不再有一个灾民饿死或者冻死……刚才,秋大人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朕想问问你们,有谁愿意……去替朕筹来那三百万两银子?”

    ……

    整个大殿中,又恢复了同刚才一样的死寂……

    李重盛的心中,此时已不仅仅是愤怒、是失望,更多的,或许是悲哀……一股深深的哀伤涌上他的心头,令他竟有些万念俱灰,他不禁暗自叹道:

    “朕做了七十年的皇帝,恍若做了一场七十年的大梦,如今,这梦,是不是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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